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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帝和读者之间:“茶社基督徒”
最近围绕王怡关于宗教裁判所的讨论,给我一些触动,想说说我的看法。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看法,因此也把“茶社基督徒”作为读者。
首先,我觉得散人和安替对王怡的批评有一些夸张的成分。我个人妄测:这两位朋友没有一个人心里完全相信王怡就是要为杀人辩护。但批评起来就刻意把别人的真实想法归谬到极端。在这点上安替似乎更不妥,“因信称义和因信杀人”这样的对偶句更多只是文学上的快感,但一方面实在有虚构话语前提之嫌,另一方面,对说明因信称义的道理一点都没有帮助。我常常想,网络对话,也包括学术批评和公共批评,人的心里到底真的是想追问真理,还是采取见猎心喜,见缝插针的方式操持对他人的评断,这是很不同的。另一方面,个人感情和好恶比理性更经常地成为写作真正的动机,我们的心中之贼,而不是我们所宣布的那个公义感,决定着我们怎样进入现场,也决定着我们怎样用词和褒贬。
安替谈到路德,但如果更全面地读读路德的著作,包括大小问答等基本教义,也许会更好地表达自己。比如路德解释“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的时候,他特别强调:要用最善的方式去理解别人的话。我们做的常常相反,为了批评一个人,我们总是要用最恶的方式理解别人的观点,尽管我们心里明明知道那可能不是他的全部观点,或者仅仅是他一时口误。不仅如此,接下来我们回到自己的出发点,咒骂苦毒决定了我们。也许我对安替先生的看法有些主观,但我觉得安替应该比散人应更好地选择说话的姿态,因为安替是基督徒;但他显得比散人更“自以为义”。
王怡的真实想法显然不是否定宗教裁判所的罪恶,而是否定某种历史观对宗教裁判所以及中世纪那种一边倒的负面结论。但是我不否认,王怡没有很好地处理他的观点,有些价值判断确实被信仰的“阶级感情”引到了极端,有的地方在引证的时候给人读书不求甚解的印象;更根本的问题是,他不是十分明白护教神学的应用界限。因此别人在逻辑上对他的批评不是没有根据的;尽管我相信,仅仅是语文和逻辑上的批评,没有任何一篇文章可以逃脱被打倒在地的命运。
我对王怡爱主的热情有很多的感动,也包括安替。无论茶社的基督徒或者宣布自己信仰基督的网友之间怎样观点不同,而在很多方面实在是共同点大于不同点。王怡可以看做是“茶社基督徒”的一个代表,他和他的批评者以及辩护者之间,在以下的几个问题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不想给人贴个标签,为了叙述的方便,由于“文化基督徒”这个有争议的名词已经有了负面的意义,请允许我使用“茶社基督徒”这个概念来阐述我的一些反省。
“茶社基督徒”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主要是一些网络作者或青年人文知识分子,由于信仰刹那间给他们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在刚刚归正这几年里,他们发现在基督里,过去所关切的所有重大的文化、政治、哲学议题,甚至文学批评,电影评论等等,都可以找到一个更有根据、更本源,更有血肉更有生命,在逻辑上更周延,价值上更黑白分明的阐释。这些发现给人带来了极大的理性上的愉悦和认知上的兴奋。这是“茶社基督徒”与福音极为特别的关系,这是他们的“福音”。这使他们无法按住这样的兴奋,他们急于与过去的网络辩友分享他们地理大发现或“至高宝”。我在想,这是一个很独特的信主的经历,尽管我知道这不是全部。我个人以为这样的信仰状态产生了一些网络布道的可贵热情,但也产生越来越让人担心的一些问题。
信仰如果主要视为知识的占有而不是生命的重建,就难免造成知识上的骄傲。无论是“上帝凯撒的二元论”、“宪政的超验根基”,或者“因信称义”,如果与个人悔改得救没有关系,这些新概念和新知识与“测不准原理”、“热力学第二定律”,给心灵的饱足和智慧感没有任何不同。于是信仰不仅不能产生信徒的谦卑,反而造成一种真理代言人的自负。也许这可以叫“信仰的自负”。这时候,信仰归正已经不是罪人被真理拥有,而是杰出人物拥有了更新的真理。这些新的信仰精英不再被拯救的罪人,而是道路真理和生命的代言人。网络基督徒可能是教会历史上最骄傲的一个群体,超过了昆兰社团的成员。后者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得救,而前者不仅认为自己得救了,而且常常抱怨别人不上网络到他们那里得生命。耶稣说,(灵里)贫穷的人有福了,但这些刚刚喝几口灵奶的基督徒知识分子,已经丰富的天天从肚子里流出活水的江河来。
与此相关,信仰不是神最罪人的管教和赦免,而成了杰出人物主动走向上帝的结果,见证和传福音就是谈论怎样“走向上帝”。下面是一个例子:
“王怡是怎样走向上帝的”,这个概念成为绝大多数“茶社基督徒”信仰状态的真实写照。基督教信仰真正的独特之处恰恰是对“王怡走向上帝”这样的人文逻辑的彻底否定——如果人能走向上帝,道成肉身的道理却毫无意义。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思辨或个人经验成为基督徒。人靠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只是无法成为基督徒。一个人成为基督徒唯一的原因是“上帝走向王怡”。
这不是别人对王怡的误读,仔细看王怡这两年大多见证性的文字和相关的讨论,他主要解释和宣告的就是自己怎样走向上帝的。自己是一个罪人,而耶稣怎样为这个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一信仰的核心并不是王怡网络见证的中心。换言之,基督不是中心,王怡是。基督徒是“舍己”(deny yourself)的,主说你不否定自己就不配跟随我。然而信仰在“茶社基督徒”那里仅仅成为否定他人和证明自己某些观点、伦理、主义的助力;或者仅仅用信仰来证明“自己的信仰”,而不是用自己这个悔改重生者的生命来证明信仰本身。罪及其赦免最多是成为别人的罪及其赦免(这点在安替身上更明显),或者从来不是话语中心,话语中心乃是基督信仰怎样重新改造了我的社会学理论(王怡代表了这样一个方向)。
与此相关的一个现象就是传自己必然超过传基督,但传自己更会引起无数无聊的争论;网络基督徒之间的论战正在抵消他们在网络上布道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如果说神的话大有能力,但在王怡等朋友身上,你看见的更多不是神的话,而是王怡的话,以及他个人对圣经的私意理解。我不是基督的工具,基督成了我的背书。我举两个例子。王怡说,神为我预备读者,又说,我就象保罗,视万物如粪土,只知道耶稣并他钉十字架——“我也是这样”。这些属灵的大话比较真实地反应了他的信仰状态:我们并不是神的儿子要拯救的那个本该下地狱的罪魁;相反,我们几乎等于神的儿子或使徒。
第一句话,在整个圣经中,只有耶稣这样说过:我的羊是父为我预备好的,所以认识我。真实的情况是,神只为圣经预备读者。我们都是罪人,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即使不是敌基督的,也是偏行己路。在这种情况下说神为我们的文章预备读者,几乎等于说神资助我们一起犯罪。在特别的情况下,你说的符合圣经,但那也是神为自己预备读者,我们不过是无用的仆人和被使用的器皿。王怡的表达好象自己的文章已经优秀到这个程度了,连上帝都是他的FANS,不仅在身边笔墨伺候,而且还负责帮助推销,因为他一下笔,一开口,就是一篇登山宝训。出于神的话没有不带着能力的,王怡的话好象也是这样,所以神必须去为他张罗读者。请原谅我也有些夸张,但王怡确实应该想一想自己的这种骄傲是从哪来的。
第二句话,王怡自比保罗本没有大问题,但却没有完全理解保罗的意思,而且因为自我感动有点忘乎所以了。第一,把一个应然判断理解为实然判断。没有一个人能做到那一点,保罗同样不能,他和巴拿巴吵架的事情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第二,王怡最主要的观点可能是针对以前他自己热衷的政论和文化来说的,但保罗在这里指的是万物,指的是舍弃万物跟随主。然而在这被舍弃的万物里,舍己是核心并是最难的。在王怡的理解里,万物如粪土等于世界是粪土,他人(特别是政治人物或党派,主义)是粪土,但的确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是最大的粪土。基督徒是作为最大的粪土(罪人中的罪魁)被从尘土中抬举起来的。第三、王怡每当引用这句话的时候,都是自己被批评的时候,他心里有些难过,更为自己不被理解感到厌烦。在这种情绪里,王怡几乎把自己想象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为所有批评他的罪人上了刑场。我发现这几乎是网络基督徒的一种共同习惯。我们千千万万不要忘记,没有一个人站在基督并他钉十字架那边,相反,所有的人,包括我们基督徒都站在十字架的下面是钉死他的人,站在敌基督的位置上。是的,归正后“基督在我们里面”,但这完完全全是恩典,与我们个人的“义”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把自己放在被救的罪人的位置上跪在神的脚前,而是挟基督以令天下,站在基督代表的位置上指手画脚,互相收授荣耀。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反省的一种奇特现象。
耶稣基督并他钉十架,并不是说耶稣基督为“别人”钉十架,更不是说我也和耶稣基督一起为别人钉十架,尤其不是我为耶稣基督被别人钉十架。这话的真正的含义只能是:耶稣基督为“我”钉十架。而按“我的罪性”,我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把自己的罪钉上十字架,而是耶稣基督拿去我的罪钉在十字架上。然而网络基督徒常常不把自己想象成这个“我”。对于安替来说,自己是路德,论战的对手王怡等就是教皇;自己的每一篇关于事信仰与政治的檄文,或者沉陷在一种捍卫真理、舍我其谁的英雄主义情绪中,或者就是象耶穌一样给上帝和凯撒划个界限。安替对“上帝和凯撒的二元论”的误解自误误人,却成为他最热衷谈论的“真理”。这话只有在耶稣是发言者的前提下,用来解释神与世界的关系才是有意义的。否则,他谈论的根本不是上帝,而自己就成了上帝。凯撒也归上帝是一个基本的信仰常识,只是神以其他的方式在使用凯撒而已。 而对于王怡来说,安替们的每一次打击,都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动辙就是神“在我的敌人(安替等)面前为我摆设宴席”。人们为己争战,成了为义牺牲;为罪受罚,成了为主受苦。路德等人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夸的,因为夸口当指着主夸口;因为自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这也根本不是“谦虚”。而我们在网络上争战真正的动机或许也真为传福音,但更是为了博得网友的“好文”之类的掌声。基督徒为被人夸或有别人被夸而嫉妒去上网彼此争战、特别是在个人恩怨中“结党”纷争,并面向世界论断弟兄请求世俗大众的来审判评断等等,恰恰是新约坚决否定的。
在人和神之间,那无限的距离是不能僭越的,任何人试图站在中间甚至站在耶穌的左右两边,都是亵渎。站在神两边的不过是强盗,一个悔改,一个沉入永火。一个蒙恩的强盗有什么资格以基督的语调向世界说话?传福音或跟随基督的脚踪,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有这样分别,就是时刻告诉自己和听众,那些话是基督的,不是我的。每当听众混淆的时候,还记得彼得和保罗怎样吓的跳起来,甚至撕破衣服不顾一切地去阻止。然而网络基督徒的文字事工里面,常常达到了神我不分的状态,这样的写法在王怡的文字里最为明显。一方面,他用基督来解释自己,另一方面,他用自己的观点来解释圣经。那种沾连是不是另外一种咸猪手呢?
这样批评王怡如果同样有些主观的话,可以看王怡最近的所有文章。今天早些时候我看他在关天为自己开设了一个答网友问。我一直带着祈祷的心情去读,心里充满了很多不安。信仰的中心是与老我的争战,但在王怡的见证和护教中,只见老我,不见基督。是老我对老我的辩护。通篇都是“我我我”。而这个“我”对圣经和神学缺乏充分、谦卑和深入的引证与了解,谈论起来无非只能是人文主义道理那一套,仍然在政治哲学的框架或瓶子里装进一知半解的神学的酒。而且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属灵的道理都敢在文字美感的情境中任意发挥。读者通过王怡的传道看见的不可能是耶稣,只能是王怡。“茶社基督徒”给人的印象好象不是一群蒙恩的罪人,而仍然是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精英。过去他们负责提供救国的道理,今天他们负责提供救人的道理。总是这样的内圣外王。不仅如此,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理解基督教甚至讨厌基督教的网友,他们的参与,吹捧和诅咒,都将这种混乱引到极端。
我常想,象关天茶社这样热闹的地方,在加上面对马甲而不是面对本人,传福音的装备功夫,要比去其它地方难上千百倍。保罗在传教之前,就系统受过犹太教的教育,之后,又在神面前隐藏很多年刻苦己心,蒙神教导。当年西方传教士来中国,特别是耶稣会传教士,一般要经过十五年的非常艰苦严格的学习和训练。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更多的靠着祈祷和圣灵的带领,才能战战兢兢地进入外邦人。今天,我们的网络传教士绝大多数没有这样的训练,而在这后现代社会,在网络上,要面对的却是更复杂、更凶险、更敌基督的局势。然而,网络传教士似乎更缺乏应有的儆醒和自制。他们往往包办了圣灵的工作。
网络事工更要特别应该谨慎自己的话。一句可能引起纷争甚至本身就错误的释经,它就会给撒旦留地步,这罪过不是你能担的。我理解新信徒传教的热情,但传错福音比不传罪过更大,更败坏人。很多信徒似乎特别迫不及待地传福音,但一些老基督徒最怕的就是传福音。他们理解保罗所说的传教的被逼的性质,但我们好象特别轻易、特别热衷地把自己放在讲台上。不用说别的,仅仅根据自己刚刚信主这样的经历,你就是再有恩赐,但仍然只是属灵的婴孩。这样的孩子自以为神学大家,实在是不该的。王怡多次将自己与刘小枫等分别出来。坦率地说,刘小枫对圣经和神学的理解,是现在的王怡无法同日而语的。可以说,王怡现在连圣经的基要真理都是很模糊的。我们可以讨论刘小枫神学的某些问题,但如果谈论王怡神学的某些问题,就不够诚实了。
无论是因为认罪悔改,还是因为突然看见自己是粪土,因此需要深刻的被洁净,被塑造,以及巨大的装备和喂养,刚归正者都有相当长的旷野时期。所以保罗在教牧书信中反复告诫,初信者不要当师傅。这是有深刻的道理的,也是爱护新信徒不要“以口犯罪”得罪神。中国的情况好象正相反,越是初信者越有当师傅的瘾和勇气。好象昨天刚信主,今天就想全世界的人都来听他讲述怎样走向上帝。这喜乐如果真的是从罪人得救的感激中来的,归正的早期反应更应该是彼得那样:出去痛哭,或者说,主啊,离开我,我是一个罪人。没有罪的被拯救者,这样的喜乐怎样能说服人呢?能说服人的只能是反复强调别人有罪,所以需要基督;或者就是纯粹的理论,自己的理论揉进一些圣经上话,就以为武装起来了。这样引起纷争不可避免。另外,我们那样急切到底是因为太爱主了,还是太爱自己了。我在想如果我们特别爱主,这爱真正叫我们敬畏和谨慎,因为我们特别恐惧一不小心轻看和伤害了他的道,没有足够的准备而误解、偏离、轻看了他的死和复活。传基督是连接天国和世界的大事,与茶社或沙龙实在有天壤之别。因此我有一个很不成熟的建议,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网络传道的热情是不是可以冷却一下。看看茶社里的情形就知道,福音通过这样的见证真的荣耀主了吗?如果有自我荣耀的成分,结果就更糟。
我的话也带着人意,也难免被论定各种语言上的漏洞。求神饶恕我,也请求弟兄在主里面饶恕我。我只是祈祷其中多少有点接近真理的地方,能够被使用来让诸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