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刘锦昌 著
(辅大神学硕士,本院哲学、基督教神学讲师)
前言
一九四八年当梅顿(Thomas Merton, 1915~68)出版了他的传记《七重山》(The Seven Storey Mountain)后,成为知名的作家,梁伟德先生在翻译此书之后写了一篇介绍《七重山》的短文,他指出「《七重山》......纽约时报书评专栏将它比作近代的圣奥斯定(St. Augustine)《忏悔录》。......是近代西方知识分子对抗十九世纪以还,达尔文主义、唯物主义、纳粹主义......的实录。.....作者尝遍了人生的忧乐,终于清醒地摆脱了世俗的羁绊,寻得了天国的珍宝而变卖了一切」1,此书出版后历卅多年,让许多人爱读不忍释手。梅顿和法国廿世纪几位思想家像G. Marcel、J. Maritain、S. Weil等人一样,可以说都从近乎无神论或怀疑的立场走向有神论信仰并从心底接受耶稣基督。圣公会M. Gibbard牧师在《生活在祈祷中的人》书中有一段,以相当吸引人的文笔来描述梅顿,他说:「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他的死讯却传遍了整个世界。基督徒、非基督徒和没有信仰的人,都受到了失去一个敬爱的人的震撼。为什么?他们会说,因为他了解我。......他给我的,正是我所需要的鼓励。他所给的鼓励......就是:默观。无论你在俗世或隐世,可在你的内心开拓一道爱与喜乐的活泉,这就是默观。这是他的亲身经历,也可说是他对人性了解最深透的地方」2。
默观或静观(Contemplation)是梅顿整个灵修生命的主题,他讲默观、默观祈祷,他更是一位默观批判家(Contemplative Critic);3本文将依静观、祈祷、隐修、圣洁、福音的批判等幅度来透视梅顿的灵性生命,让梅顿带领我们进入人类内在生命的堂奥中。由于梅顿著作颇丰,据卢云所列则有六十一本之多,我们并未收集如此齐全,只是择要参考阅读并叙述之。
一、 孤独的预备和孤独之爱
孤独(Solitude)对于人的内在光辉及灵修生活有无比的重要性,二次大战时期,全世界遭到极权主义的侵袭,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受贬抑,内在自由及对不可侵犯的孤独之重视是战后思想界一贯的作风,事实上也不得不如此,人固然是社会性的动物,但是梅顿认为:「社会的存在有赖它成员不可侵犯的孤独。......作为一个人,需要有责任和自由,而这两个因素意会着一种内在的孤独,是一种个人诚笃的表现,个人自己真正的感受及投入社会的能力,......人在被剥削自由及孤独的情况下,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将成为腐朽的,它漫延着屈辱、厌恶及憎恨」9;卢云在《始于宁谧处》(Out of Solitude)一书中也如此表示:「没有一个独处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将处于危机中。......没有沉默,说话也失去其意义......没有一处孤寂的地方,我们的行动很快就成了空洞的姿势」10,这两位廿世纪灵修大师,对孤独的重要相见雷同,在孤独宁谧中,人类的内在生命方能释放而滋长。
《沉思》一开始,梅顿就提醒世人当舍弃受造物而透视其本质,而要透视创造物真实面目则在停止将其据为己有,并且「除非在受造物中见到上主。否则便无法放心走上隐晦的默观途径」11,教会史上旷野教父们(Desert Fathers)却看出世人所视为粪土的旷野,在上主眼中有极大的价值,在旷野中的人,只有上主在照顾他们,沙漠、旷野是孤独、穷困及那些只能依靠上主的人真正的住所。梅顿是在上世纪里头,让人们再度重视基督信仰中沙漠教父之不朽灵修价值的人,在梅顿、富高神父(Fr. Charles de Foucauld)、加勒度(Carlo Carretto)等深度灵修者的笔下,沙漠成为灵修操练的一项课题;沙漠、旷野的操练为的是让人面对孤独,能够单独体验空无(虚己)的基督。
梅顿他指出,我们灵修生活有两大敌人,此即懒散与怯弱,但往往有这两大毛病的人会被当成谨慎,梅顿则提出一种特殊的说法:「其实真正的『谨慎』告诉我们如何小心地分辨『怯弱』和『谨慎』的意义。......『谨慎』是留心上主指示我们该做与不该做的事......指点我们有责任追随圣宠......及勇于遵从上主的旨意行事」,梅顿提醒我们,怯弱会使人三心两意,在此种犹豫状态下是缺乏信心的表现,没有勇气人也无法真正单纯;灵修生活之所以可能并不在我们自己,我们之所以可以过灵修生活是因着基督对我们的爱,灵修生活是出于圣神的恩赐及天父的爱。12在上主的爱中、圣神的扶持下,基督徒才能真正单纯,单纯方有勇气,勇气使人更加单纯、有信仰,在上主的恩宠内人方能谨慎而不怯弱、不懒散;而这些是由单独面对上主的孤独之爱、上主之爱所产生。「真实的孤寂将我们安置于一种不能被领略的『临在』之中,......真实的孤寂,会带领我们去面对一个超越的『临在』,......因为他的孤寂,使他包罗万有。」13,当我们真正孤独的时候,我们便与上主同在,孤独的生活也是一种祈祷的生命,孤独者的祈祷也应是单纯的,不渗入他自己的意念,孤独者应比任何人都强烈意识到自己是内心贫穷的人,他只能仰赖上主,他是耶和华的穷人。
梅顿认为「灵修生活的最深处是神秘而不可知的。我们几乎无法以科学化的语言来描述,甚至神学也很少谈论这主题。因此,我们只有教父及神秘圣师们的诗歌及象征性语言的描述」14,梅顿曾在一封书信里提到,如果我们肯深入到自己的孤独宁静中(无畏的进至自己内心的孤独中)时,我们将明白甚么是超越文字与解释的,这种生命体验是在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上帝的灵与我们最隐密的自我亲密结合,15梅顿在孤独的操练上,品尝了当中难以形容的滋味,从此一课题令他步入隐修的内园、进至默观,也在这一片沙漠旷野之地,享受与造物者游的境界,他说:「真正的孤独是参与在上帝的孤独中──祂在万有内,上帝的孤独并非是地域上的不在,而是一种形而上的超越」16,这是人类理性所无法叙述,是一种境界的形而上学,甚至是超乎此,进入无以名之的否定神学(Negative Theology)领域,是属乎密契神学(Mystical Theology)的领域,他充分享受孤独内之爱的氛围。
二、 沙漠的智能
梅顿觉得「作为一个隐修士,我是有权使自己从过去隐修士所享受的精神特权而得益」17,第一代基督徒隐士就是公元第四世纪,在埃及、巴勒斯坦、阿拉伯沙漠中,拋弃一切为追求符合基督精神的一批男士,他们惯常被称为「旷野教父」(Desert Fathers)。梅顿认为这些教父他们所追求的,主要是在基督内的真我,他们不是反抗社会,也不纯然是个人主义者,沙漠教父们不想成为受世界的社会所强制?造,成为形式与虚假的自我,他们接受且以生命的真挚去把握最质朴、原始的基督信仰,但这些沙漠教父们也不热衷于神学上的辩论,梅顿说:「这样的隐士必须是信仰成熟的人,谦虚、舍弃自己,甚至达到可怕的程度。......他绝不能有一丝一毫与他表面的、短暂的、自建的自我认同。他必须......丧失在基督之内」18,隐修士、沙漠教父们所过的便是孤独、劳苦、贫穷、圣洁、简朴和祈祷的生活,如此使那深潜的自我涌现,和基督的生命合而为一。
沙漠教父、隐修士的特征何在?梅顿指出隐修士首先是祈祷的人,不断地祈祷、有意识地生活在祈祷的气氛内,每件事都在祈祷的意向里,都变成祈祷。19保罗在罗马书八章就如此说:「圣灵与我们的心同证我们是神的儿女......况且我们的软弱有圣灵帮助,我们本不晓得当怎样祷告,只是圣灵亲自用说不出来的叹息替我们祷告。鉴察人心的晓得圣灵的意思,因为圣灵照着神的旨意替圣徒祈求」(八:16~27),梅顿告诉我们,基督徒、隐修士的祈祷,是上主圣神所带领的祈祷,真正的祈祷生活是整个人生命之动向,包括他的理智、意志、感情、感觉、官能及他所有一切,当人的内心存思上主的临在、所有工作皆置放在上主的标记之下时,他的言行举动,都能成为祈祷;祈祷的人也会是一位自我牺牲的人,牺牲的第一步是愿意放弃一切私有财产权,梅顿明示「隐修士没有自己的东西,甚而把拥有权力都予以放弃,不拘事物本身的币值多么微不足道,也都不是自己的」20,祈祷的人是真正贫穷(神贫)的人,这样的祈祷者、沙漠教父、隐修士,当他放弃所有权时乃具有象征与先知性的意义──对妄用所有权发出一种无言的谴责,也是宣告万物真正的所有权属于上主,隐修士、真正祈祷的人应严格且慷慨地面对基本的贫乏,放弃舒适、利益,用自己的双手吃劳禄所得,隐修士、祈祷者是成一个贫穷人,直接让上主眷顾并爱护穷人;21隐修士、祈祷者必然关心正义问题。卢云发现「在宁静中梅顿发现成为修士是卓越的社会性呼召」,一位隐修士、祈祷者若他的孤独安静未具社会层面时,这种孤独、宁静就成了虚假,梅顿「在他宁静的深处,他经验到新的团结一致,并且他似乎在那里,就是他最孤独的地方,找到了团体的基础」。22
沙漠、旷野的操练给人一种智能,与神的同在则生命产生了洞识与正统实践的力量,基督徒隐修士于是成为社会正义犀利的批判者,沙漠教父大安东尼在当时的社会,他就具有这种角色;十二世纪修道院改革者圣伯纳德对当代欧洲社会亦然。圣神看透万事,领受圣神的隐修士、祈祷者即是如此。
在《世俗日志》(The Secular Journal)中,梅顿曾惊奇地表示:「......甚么使国家团结起来,甚么保持着世界不致四分五裂。正是像这修道院的地方──不单是这间,必定还有其它......这是美国唯一的真城市──只有它独自在旷野中」23,写这段文字时正值二次大战期间,梅顿在圣母客西马尼修院安静时记下他的默想,是旷野的智能使他生命回转归向上主,他看到战火中的美国唯一真实的城市是像修道院的地方;是真实的乃因它等候上主,它拥有孤独与宁静,它领受圣神的带领,它让上帝居首位。在修院的旷野操练,梅顿体悟灵性生命的价值,原来安静、孤独、默想、阅读、研经、静观、祈祷是勇者的举动,这些内在操练莫不和社会行动相关联,隐修士、祈祷者不是为个人得救来隐退,而是真正为社会及他人而舍弃自己;梅顿写《七重山》时他表示,修院的宁静、祈祷、默观,使他「怀着极大的怜悯回望这世界」,他带着信仰的能力和爱的医治再度踏入世俗中,在他生命的最后九年中,梅顿对世界时事与非暴力运动投注相当深入,当时全球人士有不少有心之士也都留心这位隐修士、祈祷者的言论方向。梅顿本人即应验、印证了隐修士、祈祷者所主张的「沙漠智能」,不只梅顿,富高神父、加勒度小兄弟、泰泽的罗哲弟兄、甚至加尔各答的德雷莎修女,他(她)们的生活都见证了福音的信息及自沙漠来的智能,这智能非出于人类本根才智,而是十字架的逆转真理,从沙漠涌出活水江河。
对梅顿而言,隐修士、祈祷者他个人虽远离尘世生活在旷野中,在一种围禁的堡垒里默观并赞美上主,但隐修士无法自社会的公共痛苦中抽离,梅顿认为极有可能隐修士、祈祷者比一般人更为敏感,因为隐修士们生活在一种较诸常人更精神性的方式下;隐修士是被派在一种隐蔽、精神的前线上,借着祷告、自我牺牲而在奥秘中从事争战,根据梅顿自己的经验和见解,他认为隐修士对历史、政治、时代讯息的掌握「有一种与众不同,或许较为精确的看法,隐修生活深藏的本质是亘古长存不容变更的,隐修生活的基本因素有:孤独、贫穷、静默、谦逊、服从、祈祷、劳动、默观等这些是不可变动的,至于隐修生活上次要、附属的则随时代均可改变。24
今日世界最大的变化动力,有人认为是在政治方面,梅顿指出形成政治影响力量的背后,是上主的最高智能,隐修士、祈祷者「必须是众人中一位最知道天意之潜在行动的人。假如他是一位肯牺牲、心静和祈祷的人,那么,他一定会知道」,梅顿很严肃地提醒我们,「在我们的时代里,其它的人都卷入一种文化和政治大奋斗的迫切中,隐修士仍以〝作隐修士〞,作上主的人,也即是作一个专依恃上主、专为上主而生活的人,为自己的首要任务。」,25这一番话对廿世纪的基督教会是颇中肯的谏言,对今日廿一世纪的台湾教会也未尝不是叫我们省思的逆耳忠言;在政治方面,我们的反应常是过或不及,原因在于教会常忘了安静等候和耐心祈祷,我们最首要的任务是为上主而活、专注于上帝国。
孤独(Solitude)对于人的内在光辉及灵修生活有无比的重要性,二次大战时期,全世界遭到极权主义的侵袭,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受贬抑,内在自由及对不可侵犯的孤独之重视是战后思想界一贯的作风,事实上也不得不如此,人固然是社会性的动物,但是梅顿认为:「社会的存在有赖它成员不可侵犯的孤独。......作为一个人,需要有责任和自由,而这两个因素意会着一种内在的孤独,是一种个人诚笃的表现,个人自己真正的感受及投入社会的能力,......人在被剥削自由及孤独的情况下,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将成为腐朽的,它漫延着屈辱、厌恶及憎恨」9;卢云在《始于宁谧处》(Out of Solitude)一书中也如此表示:「没有一个独处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将处于危机中。......没有沉默,说话也失去其意义......没有一处孤寂的地方,我们的行动很快就成了空洞的姿势」10,这两位廿世纪灵修大师,对孤独的重要相见雷同,在孤独宁谧中,人类的内在生命方能释放而滋长。
《沉思》一开始,梅顿就提醒世人当舍弃受造物而透视其本质,而要透视创造物真实面目则在停止将其据为己有,并且「除非在受造物中见到上主。否则便无法放心走上隐晦的默观途径」11,教会史上旷野教父们(Desert Fathers)却看出世人所视为粪土的旷野,在上主眼中有极大的价值,在旷野中的人,只有上主在照顾他们,沙漠、旷野是孤独、穷困及那些只能依靠上主的人真正的住所。梅顿是在上世纪里头,让人们再度重视基督信仰中沙漠教父之不朽灵修价值的人,在梅顿、富高神父(Fr. Charles de Foucauld)、加勒度(Carlo Carretto)等深度灵修者的笔下,沙漠成为灵修操练的一项课题;沙漠、旷野的操练为的是让人面对孤独,能够单独体验空无(虚己)的基督。
梅顿他指出,我们灵修生活有两大敌人,此即懒散与怯弱,但往往有这两大毛病的人会被当成谨慎,梅顿则提出一种特殊的说法:「其实真正的『谨慎』告诉我们如何小心地分辨『怯弱』和『谨慎』的意义。......『谨慎』是留心上主指示我们该做与不该做的事......指点我们有责任追随圣宠......及勇于遵从上主的旨意行事」,梅顿提醒我们,怯弱会使人三心两意,在此种犹豫状态下是缺乏信心的表现,没有勇气人也无法真正单纯;灵修生活之所以可能并不在我们自己,我们之所以可以过灵修生活是因着基督对我们的爱,灵修生活是出于圣神的恩赐及天父的爱。12在上主的爱中、圣神的扶持下,基督徒才能真正单纯,单纯方有勇气,勇气使人更加单纯、有信仰,在上主的恩宠内人方能谨慎而不怯弱、不懒散;而这些是由单独面对上主的孤独之爱、上主之爱所产生。「真实的孤寂将我们安置于一种不能被领略的『临在』之中,......真实的孤寂,会带领我们去面对一个超越的『临在』,......因为他的孤寂,使他包罗万有。」13,当我们真正孤独的时候,我们便与上主同在,孤独的生活也是一种祈祷的生命,孤独者的祈祷也应是单纯的,不渗入他自己的意念,孤独者应比任何人都强烈意识到自己是内心贫穷的人,他只能仰赖上主,他是耶和华的穷人。
梅顿认为「灵修生活的最深处是神秘而不可知的。我们几乎无法以科学化的语言来描述,甚至神学也很少谈论这主题。因此,我们只有教父及神秘圣师们的诗歌及象征性语言的描述」14,梅顿曾在一封书信里提到,如果我们肯深入到自己的孤独宁静中(无畏的进至自己内心的孤独中)时,我们将明白甚么是超越文字与解释的,这种生命体验是在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上帝的灵与我们最隐密的自我亲密结合,15梅顿在孤独的操练上,品尝了当中难以形容的滋味,从此一课题令他步入隐修的内园、进至默观,也在这一片沙漠旷野之地,享受与造物者游的境界,他说:「真正的孤独是参与在上帝的孤独中──祂在万有内,上帝的孤独并非是地域上的不在,而是一种形而上的超越」16,这是人类理性所无法叙述,是一种境界的形而上学,甚至是超乎此,进入无以名之的否定神学(Negative Theology)领域,是属乎密契神学(Mystical Theology)的领域,他充分享受孤独内之爱的氛围。
三、 静观(默观)
梅顿曾说过:「没默观和内心的祈祷,教会不能完成她转化和拯救人类的使命。不管她的信徒是怎样极大强调,说他们是为上主的国作战,没有默观的生活,教会终不免被贬为愤世嫉俗的,世俗强权的奴仆。」26,其实没有一个时代比现今的时代更需要默观,人类在廿一世纪中,几乎愈来愈多的人需耗费大量时间在计算机、自动化机器之前,大家讲求更高的效率和不用等待的速度,如此的逼迫感将使人越不成人形,我们需要更丰富、活泼的内在意识和生命,梅顿如此来说明默观的精义:「默观是人的智性和灵性生活的最高表现。默观是生命本身、全然的觉醒、完整的活动、全然意识到活生生的生命,默观是灵性的惊奇......」27,但是「无论如何,重要的不是为默观而活,而是为上帝而活。那是显明的,因为那才是默观的圣召」28,默观自身不是目的,安静、孤独、旷野操练,甚至默观所达的境地,是为了让我们与上帝相遇,体验上主的爱,享受永恒的生命。默观的根源是上主自己而非我们人类本身,对梅顿而言,成为隐修士的过程真是奇妙的过程,一九三七年,他选修法国中古文学,从拉丁教父文学的作品中读到沙漠教父的事迹,使他沉浸在深刻纯朴的一种情趣里头,偶然购得《中世纪哲学精神》阅读,他的生命因而整个转变过来,梅顿表示「我当日不单没有扔掉它,反而比平常更深入地读了它,实在是一个恩赐」29,从《中世纪哲学精神》里头,梅顿由Aseitas一词,他了解到基督信仰的「上主」其深厚之意义,上主与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成为基督徒是源自上主的恩赐,当我们回首往昔生命的每一脚步,都有上主恩宠带领,偶然也超越了偶然。
梅顿认为我们对自然即可有一种默观,希腊教父称此为「自然的默观」(theoria physica, natural contemplation),自然的默观有积极和消极两层面,前者是在所有万物本质中体认到上主的彰显、在受造物内直觉上主的临在,而后者则是明悟万有的虚空──若万有脱离造物根源之际。30当人们以宁静之心视察万物,人会获得对上主的认知,此为大自然的静观。多玛斯认为静观是上主藉祂自己神圣的大爱直接向人通传、倾注在人的心内,十六世纪西班牙密契学家十字架约翰(St. John of the Cross)则以静观为密契神学、隐密的智能,静观者乃直接体验到万有的根源──上主31。基督信仰讲一般启示时,也指出一般人面对大自然的浩瀚、奥妙,就从心底产生对宇宙背后造物者的肯定和敬畏,当人类凝视真理、默观万有,就明白无法脱离创造者的摄理,在万有中看到神性本质的彰显;除了大自然的静观外,基督徒的静观则有更深的意义。
梅顿他对静观有极具独特的见解,他说道:「静观祈祷并非远避基督信仰中的降生与救援奥迹,而是一种跟随基督、分享他的苦难与复活及拯救世界的特殊方式。......这种祈祷不是使我们进入无懈可击的自我安全中,这种祈祷使我们面对那找寻为自己而活、并沉迷于『祈祷的安慰』之中的虚伪自我」32。静观可以说是以整个生命投注,从个人存在的中心,到他那颗受圣神革新的心,全部交托在耶稣基督的恩典中,是在上主临在中,来唤醒我们最深存在的中心,整个生命沉浸在我们生命的根源上主之内。梅顿的静观体验是从他对耶稣基督的信仰而来,是典型基督徒式的静观,在《新人》(The New Man)书中他这样描述耶稣基督,梅顿认为基督信仰超过了一种伦理系统,而且新约和教父们皆视基督比一位先知、伦理老师更大,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第二亚当、是所有人类的生命与元首,祂给予我们灵魂力量和亮光,使我们得以像神并成为上帝的儿女,且在静观的光明中让我们认识上帝和爱祂,是耶稣在我们灵魂内靠圣神的行动(祂)创造我们的基督徒生命,在基督里我们成为全然是新的灵性生命、一种内在的改变,此一新的生命之源头是外在于又高于我们自己,就存有论的角度而言,是上主自己赋予我们这样的生命,但就灵性来说,在我们自己的存有之中心,我们拥有超越本性的生命和上主本身,是神自己的生命分享给我们。33已故的甘易逢神父提醒我们,活泼静观的精神就是将我们的心敞开给上主,时时不断自问我们和耶稣的关系。34
「在静观里头我们不会看到上帝──我们依着爱而认识上主:因为祂是纯然之爱,且当我们尝到只为上主的缘故而爱上主时,依着所体验的我们认识上主和上主的特质。......若我们在静观之内体验到上主,则我们不只为自己也为他人而体验上主。......一个人的静观给他对人的世界一种新的看法。」35,从上述这段话中,我们看到梅顿对静观的体认,静观其实是上主的礼物,带来爱的感受,然后静观时沉浸在爱的氛围内、遇见上帝(爱本身),因此他学会只爱上主,如此他的生命展开新的、全然不同的幅度、得到内在丰富的改变,静观者真的开始去爱人。
静观不是去发现一个对上帝清楚的概念,静观是由上帝所带动进入祂自己主权的领域,进入上主祂自身的奥秘和自由中,静观在人而言,是一种纯粹和一种原初的知识──在概念上贫乏,在推理上空泛,但靠着其贫困和纯性,却能跟从上主之言到应至之处;36甚至可以说进到静观之境,一个人必须死去以达更高生命。
四、保持安静
保持安静让上主作工,这是梅顿的呼吁,他提醒我们:「常常地,一个消磨终生在做奶油、烘面包、修补皮鞋或牧牛羊的老修士,竟然比一个烂熟圣经和神学,懂透大圣人和神秘的作品,有许多时间默想、默观和祈祷的司铎(神父),是更伟大的默观者,更伟大的圣人。如果你希望成为默观者,第一要学习的事,是如何料理你自己的事」37,教会灵修史上就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像法国的劳伦斯弟兄(修士,Br. Lawrence 1611~1691)他的生命见证即如此,卅年时间在巴黎加默罗苦修院当在俗修士,担任厨房杂役全天为柴米油盐而辛劳,却无碍他灵修、祈祷的生命,生前在巴黎就受到穷苦信徒敬重,后来连权贵甚至巴黎枢机主教都向他请益,劳伦斯修士所受教育有限,大多只读福音仰赖主耶稣的话,但他的灵修、祈祷境界极为深刻;38劳伦斯修士强调「与神同在」。
梅顿建议祈祷时心祷的重要,在这之前要先能孤独、安静、默想,然后保持单纯的祈祷,梅顿说:「当你的祈祷变成不可能,你的心灵坚如顽石的时候,正是你学习祈祷和爱的好时光。......祈祷的秘密,是渴望上主,渴望看见上主,一个远深于言语和感情的饥渴。......你必须明白,在祈祷的生活上,分心常是不可避免的」。39想要祈祷的意志是祈祷的本质,渴望上主想亲近上主,这是祈祷的动力,祈祷中分心通常是无害的也是普遍的现象,有害的分心是把对上主的凝注转至去设计那些和我们每天工作有关的计划;梅顿认为在基督徒原始的静观祈祷中,「心」扮演着主要的角色,这是「心祷」(prayer of the heart)、「耶稣祈祷」(prayer of Jesus)所着重的特色,心祷包括内心收敛、不去理会分心的思想、用圣经的字句呼求耶稣圣名、谦逊而坚强的信仰这些中心。40心祷、耶稣祈祷是东方教会(希腊、俄罗斯东正教等)在静观祈祷中常用的方式,使基督徒在他最深的存在之处,全神贯注地呼求基督之名,这也是教会初期隐修士们用来战胜诱惑、集中思想的秘诀,是感受上主临在的一种简易、特殊的方式。
「心祷会将我们引入深层的静默中,我们因而体验到静默的力量。......心祷常常应该是很简单的,(其)行动也是最简单的,常常不用文字,不用思想」,41这也是一种谦卑、易于接受的祈祷方式。梅顿更进一步指出,在心祷里,我们找寻的是,在上主内我们存有的最深基础,这一步是首要的,祈祷就是渴望──如鹿渴慕溪水──上主的临在,收敛我们的心,注意、聆听上主的旨意。42可以说,我们一切祈祷、默想、读经、甚至隐修生活(或灵修生活),都在于培养单纯的心灵,以便让我们完全无条件顺服上主;心祷本身也是一种等待的功课,使我们全然依靠上主。
心祷本身更是一种静观祈祷,即更渴望进入旷野、空无、贫穷的状况中,此时我们似乎放弃享受祈祷的快乐,放下所有的渴望,如此才能体验「那彻底改变我们整个内在生命的上主真实的临在」43,梅顿提醒我们,「静观绝不是为产生神秘经验而使自我空虚的一种『技巧』,它是对上主召叫我们进入独处......答复」44对梅顿来说,静观祈祷是在纯粹之爱的行动中,将我们的心灵、意志与上主结合,所以,静观祈祷之中,有上主直接的干预,在静观的过程中,静观者受提升并超过我们的自然本性,这时天赋的静观祈祷开始,上主将祂的爱和光射入我们生命的苦难、黑暗之内,藉此推进并成全我们的生命,但是,在享受、沈浸在静观祈祷之前,祈祷者须先预备,在默想(meditation)、主动的祈祷中加深我们对上主的认识和爱,好使我们的意志摆脱受造物的束缚,依赖上主恩宠扶持,与上主的生命结合。45默想与心祷是灵修中的两个阶段,当默想产生「超越你的理解和想象的水平,它才真正把你带近上主,因为它已把你带进黑暗中,在那里,你已不能再思想上主,因此,你只好用盲目的信德和希望及爱投奔祂」46。这时即进入心祷并该继续祈祷,甚至一言不语或只有几句话、一种感情的状态,也可能伴随一种类似无望却有信心的爱;梅顿这一段陈述十分贴切,也与《不知之云》、《心灵的黑夜》等灵修经典的体验相符。
「借着心祷,我们觅着上主自己临在于我们存有的深处,且靠着在信仰、惊奇、和爱奉耶稣之名祈求,在我们的存有深处与上主相遇」47,在梅顿眼中,心祷和静观祈祷(contemplative prayer)意义相通,心祷所需用的文字语言甚少,也可以几乎无言,但要求我们的信仰和一颗愿意的心;心祷是在上主的临在中去找着我人至深的中心,唤醒我们存有至极深层,对梅顿来说只有上主能是我们生命和存有的根源。
在《默观的新种子》里头,梅顿慎重地告诉我们「静观的起始是信仰」,假如我人对于信仰的概念有些本质上的毛病,则我人无法成为一位静观者,「信仰超过文字和格式而带给我们属于上主自身的光芒」。48信仰虽然首先是一种理智上的赞同,但这不是说信仰是依靠在显然可见的外在对象的证据上,信仰乃超越理智,信仰需研究启示的知性内容,但神学的格式并非信仰的最后对象,信仰是我人内在之眼的开启,是以心眼来观看,是受神圣之光的临在所充满。49
四、 圣洁
卢云在为梅顿《生命与圣唷芬皇?996年版所写的导论中提到:「在梅顿所说有关生命与圣洁的每一件事上,他将基督摆在中心。他说:〝......信仰乃对不是基督的所有事之拒绝,以便所有的生活、真理、盼望、真实,能在基督里发现和找着」50;梅顿自己在此书的导言也强调,在基督徒里面上主的光明、能力、恩惠洁净我们的心,在基督里改变我们,使我们成为上主真正的孩子,叫我们在这世上成祂器皿来行动好荣神益人。卢云发现,梅顿一直是高举基督,以耶稣基督为中心的;梅顿不但是以基督为中心,他同时强调圣神的工作。
基督徒被呼召从黑暗势力中出来,罪乃是对灵性生活的拒绝、相反那来自与上主意志结合的内在秩序和平安,罪就是对上主之爱和上主旨意的拒绝;我们因而可以说,每一位基督徒被召成圣和与基督联结,这并非靠人自己,而是出于神,成圣是基督徒的本份,对基督徒而言,只有一种道德此即圣洁(holiness)。51
既然基督徒受上主呼召在生活上圣洁,而圣洁又似乎是超乎我们本性的能力所可达到的,那我们当该如何?梅顿指出,人类缺乏能力可以自力成圣这是确实之事,而在基督信仰中我们知道,上主已将这一可能性赐下,上主给信祂的人亮光、力量、勇气来完成祂所要求的任务,祂确实赐给我们所需的恩宠,梅顿认为「我们不成为圣人是因为我们本身不去使用祂的礼物」。52基督徒圣洁的方法是艰辛和严格的,为了爱基督并增进世人的景况,我们必须付上努力和牺牲。
基督徒的圣洁不是个人主义式的,基督徒之所以圣洁是因为他如此深地沉浸埋首于神圣教会的信仰、仁爱和生命中,教会透过她的成员彰显教会的神圣性,因此,圣洁包含了在一个上帝圣洁子民中的团结和共融一体;圣洁务必是依靠上主的临在和上主在这一个人身上的行动使之成圣,若只谈精神上的成全则不是基督徒对圣洁的理解,梅顿提醒基督徒对圣洁不要有过于幼稚、轻易的空想。53
五、 福音的批判性
卢云看待梅顿是一名〝静观的批判者〞(contemplative critic),卢云说:「我更深切的欣赏梅顿的直观(intuition),就是默观与革命是两种激进主义(radicalism)的形式,它们是永不能分割的。」54;基督教会所宣讲的福音,所呼吁度过的基督徒灵性生活是相当传统的,却又是革命性的,因为「圣教会的生命,是上主自己的真理,因圣神输入圣教会,没有别的真理可以取而代之。......这传统必然地常是革命,因为它否定人类情欲所强烈附和的价值和标准。......这传统说:『甘贫乐道,走到社会的下层,在人群中居末位,与被欺凌的人生活在一起,爱他人并替他们服务,不要使人服务你。当他们挤开你的时候不要抵抗,为那些伤害你的人祈祷。不要寻求逸乐,离开那些满足你感官和思想的东西,在饥渴黑暗中,穿过那好似疯狂的旷野去寻觅上主。肩负起基督十字架的担子,就是基督的谦虚、神贫、听命和弃己』」,梅顿认为这是「最彻底的革命;事实上,它是唯一的真革命,因为其余的革命,皆要求把别人歼灭,而这革命,是要叫你把你的自我置于死地。革命的真谛,是把一切完全改换。但政治的革命,除了表面外,永远不能改变任何东西。那时将利用暴力、政权从这一党转移到另一党,......人为的革命根本无所改革。唯一能真正推翻人类不义和邪恶的感召力......就是时时更新着我们所分享的上主的生命,这生命便是人类之光。」。55真正的革命是在静观中开始,是一种弃绝自己的基本行动,是在上主的宽恕、扶持、爱中方能完成,真正的静观并不是靠人类用思想的努力去达成的,乃出于上主的恩典。
但是梅顿更提醒我们,理解基督信仰的道理是达到静观最方便的道路,因此,他希望每位信徒对基督信仰要有精确、锐利、深刻的理解,也就是说基督徒「应呼吸真正传统的澄净气氛,能够用正确的术语阐释他的信仰,并能用正确的观念解释这术语」56,梅顿的意思不是叫每个人都得读大部头、艰涩的神学钜着,梅顿指出真正的神学家,是领受上主所赐谦卑饥渴的人,是能够在缄默、理智的孤独和心里贫穷的谦虚中,追求语言所不能真正解释、超越理性和人类本性的真理的,梅顿认为直到我们已经超越神学家的语言和孤立概念,否则神学尚非真正开始成为神学。同时,静观者当他要将对上主简单却又深刻的体验向人沟通时,静观者必得在神学家的辅助之下,静观者所使用的语言需不偏离教会正统信仰,静观者若未曾费心研读神学即扬言神学不过是干草,则此一静观者我们当留意他。57在梅顿的思想内可以发现有一种辩证性或辩证法(dialectics),这种的特质使他既是静观者又是社会关怀者,也使他能是真实的基督徒却又可深入东方思想(庄子与禅),梅顿不以为这些因素是互相对立的,他发现在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上何尝不是如此,十字架上我们会遇了对实与空辩证完整的基督式表达,梅顿在这样的领悟中教导世人「在行动的世间静观」(contemplation in a world of action);道成肉身是〝神性──人性〞的一种统合,生命在此动态过程中转化上升。58福音是好消息,但能对世人、世俗社会同时有一种批判性。
结论 静观的平安
静观是在基督内、在上主慈爱的恩宠中获得平安。梅顿将他深刻的体会对我们述说,静观是本着远离世俗、不直接参与世界的战斗这样的精神,却在一种更高、更精神化的层面上,为争取和平而战。59这是一种带有隐修、隐藏、孤独、静默,而从上主领受力量的平安,这也是在基督内的平安;这场战争是人同自己的死战,他需依赖上主的恩宠而攻打自己、战胜自己,最后是能和自己和平相处不再恨自己。梅顿发人深醒地说:「隐修平安的秘密不是在心理学宁静的肤浅层面去寻找,而是在那无极底的深渊里去寻找,人们称此深渊为上主的仁慈」60。静观、祈祷(心祷)、旷野生活从外表看来是平静几近无所事事,实际上在我们内心世界或灵性生命中却是进行激烈的交战,基督徒自根本上知道,他无法靠己得胜,他是呼叫基督圣名,在基督里得胜。
梅顿的灵修观是典型基督信仰三一神论式的灵修观;基督徒的灵修从人这一方面来说,实在没有任何特别的功德可言,因为是天父和救主遣发自己的圣神,拣选人在基督的奥秘内,藉由教会(基督的身体)见证上主的慈爱,梅顿引用约翰福音十五章16节的话,叫蒙召受选的人不能忘记:「不是你们拣选了我,是我拣选了你们,并且分派你们去结果子,叫你们的果子常存,使你们奉我的名,无论向父求甚么,祂就赐给你们。」;61人当全心全意寻求上主。
Padovano曾指出,梅顿与奥古斯丁或十九世纪英国的纽曼枢机主教他们的心灵特质颇相类似,都是认真追求真理的人,而梅顿更注重静观祈祷的操练,成为一名苦修隐居者,但他又比纽曼枢机更积极讨论公共事务;纽曼枢机并非深锁在教会庭院中的学究,他也经常进到贫民区从事牧灵工作。我们可以说,真正的灵修者必会逐渐舍弃所有的来跟随耶稣基督,拥抱穷人为受压迫者说话,并也不敢忘记社会关怀;解放神学家的心路历程不也是奥古斯丁、纽曼、梅顿甚至卢云所曾经历的吗?卢云到过拉丁美洲学习,后来离开哈佛大学转到方舟服务残障人士;本来卢云前往南美是为去帮助穷人,但当他在穷人中久住后,他深深感到,他自己主要工作却应该是让拉丁美洲的穷人来教育、改变北美富裕的人们,卢云称这是「施受颠倒的任务」,这正是圣神临在的现象。62卢云在秘鲁贫民区的体验让他在灵性上跨出一大步,梅顿在苦修院的隐修生活,让他获得旷野的智能、体验圣神的工作,十字架的灵修神学是独特的拣选生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