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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望台:吴经熊的救赎之路——再读《超越东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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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20 11:2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吴经熊
ISBN: 9787801497178
页数: 420
出版社: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定价: 26.0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2-7-1

  对每个中国法律人来说,吴经熊都无疑是个值得铭记的名字。吴经熊1899年生于宁波。21岁毕业于东吴大学法科后负笈海外,22岁即获美国密歇根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辗转欧洲游学三年,25岁回国即出任东吴法学院教授,28岁任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次年出任立法院委员,30岁即任上海特区法院院长, 34岁起草《中华民国宪法第一草案》,史称“吴氏宪草”……

  然而又三年之后,吴经熊皈依基督,尽抛平生所学,专事译经,自此再无法学专着问世,演出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的离奇公案。

  对于一位学者,37岁的年纪正是学术研究的顶峰时期。许章润的评价是:“……读史叩门,抚卷扪心,不少人惋惜,倘若吴氏继续自己的法学家生涯,那将会为汉语文明奉献出多少法律智慧啊!”

  数年之前我读《超越东西方》,是法学后辈读前辈吴经熊,心中皆是叹惋;数年之后再读此书,是基督门徒读门徒吴若望。物是人非,那叹惋竟全成了喜乐。

  我从后门溜出了他的屋子

  1917年秋,吴经熊从北洋大学转到上海中国比较法学院。这所学院由美以美会创办,在法律课目外,也有宗教课程。吴经熊在此深深爱上了《圣经》。这年冬天,他受洗入教。

  1920年,吴经熊乘桴出海,赴美求学,世界开始向这个年轻人打开。这时的吴经熊灵命新鲜,对上主和世界充满爱意,他的初次航行,仿佛“是在和耶稣度蜜月”:

  “船友们熟睡时,我常溜出客舱,行至船尾,跪在甲板上祷告1小时左右。我这样做有15个晚上,上主之外无人晓得……每当天青月明、众星在我头顶及四周闪烁,我都觉得已不在斯世,而是置身于永恒。”

  然而置身密歇根法学院的时候,吴经熊的基督信仰慢慢淡化了,法学与哲学的思辨动摇了他。“很快,我就离弃了他(耶稣),待到与他再度相会,已是许久许久之后了。我从后门溜出了他的屋子。”

  和所有的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一样,在一次次的解构和质疑之中,耶稣已从他的神位之上被降格到人间导师,从道成肉身的神子沦落为人类历史上的道德偶像。吴经熊对耶稣的崇拜,变成了对“超乎寻常的人格和闪电般的道德洞识”的崇拜。因了东方心态的影响,对上主的敬畏变成了对内心道德感的敬畏,关于生命的意义对吴经熊而言已不在上主,他宁愿求诸内心。受尼采、伯格森、弗洛伊德、伊利斯、斯宾塞们的影响,“自我”的人格开始膨胀,发展成审美主义和英雄主义倾向。这种倾向,在吴经熊致霍姆斯大法官的第一封信中表露无遗:

  “……作为一名中国人,我有一个祖国要拯救,我有一群人民要启蒙,我有一个种族要高举,我有一个文明要现代化。……”

  拯救、启蒙、高举,22岁的吴经熊,正像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精神后裔。诗人的浪漫、哲人的理性、法学家的悲悯在他身上结合为一体,成为他的“内在之光”:

  “我那时还读圣经吗?当然读的。但是我是作为一个自由思想家读的:我从它吸收一切合我口味的东西,拒绝一切令我反感的东西。我依靠的是内在之光,它作为上主对个人灵魂的直接默示要高于圣经,并且是宗教信仰的终极规则……”

  若干年前,我也写下过这样僭越的文字:“……人类没有见过上帝的面容,他站在人类的文字和修辞之中。所以LORD不是一个名词,它是一个指代词,它不指向天堂的神殿而指向我们的灵魂,指向我们灵魂中关于善和爱的那部分。……”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灿烂星空与人的奥秘,被康德简化为“内在之光”与心灵的力量。在无路可退之时观心内视,倒也不失为一个回避逻辑圈套的法子。细读吴经熊与霍姆斯的通信,吴经熊说–

  “我将宇宙或天空视为我坚持称作自然法的东西的体现。……法律的意义来源于宇宙之最初的‘自何处来’和最后的‘向何处去’。……那个自在(Thing in Itself)之物之中有着所有经验的可能性,它也构成了万有之中活生生的原理,包括法律的活原则。……认识你自己,你就会认识法律。”

  启蒙时代放大了人类的理性之光,但人类理性有始无终的悲剧宿命,仍然是一切启蒙者难消的隐忧。一切对生命的探寻及自我超越的希求,一切对以有限抗衡无限的冀望,都归于同样的历史命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吴经熊最终如浮士德一般颓然坐倒,对魔鬼的嘲弄再也无力还击:

  “我也感到,只是徒然,
  把人类精神的瑰宝搜集在身边,
  等到我最后坐下来的时候,
  仍无新的力量从内心涌现;
  我没有增高丝毫,
  而对无垠的存在未曾接近半点。”

  内心之光最终无法照亮那个无垠的存在,有涯之生走不出无涯的时间旷野。这样巨大的审美反差带来的困惑,伴随了吴经熊的整个法律人生。 “在我到达这个港口、这个家之前,还有漫长、漫长的路要如浪子漂泊。我的动荡漂泊时期从我20多岁起,直到1937年冬我的皈依为止。”

  离开审判席的所罗门

  困惑归困惑,现世生活仍然具体而真实。1927年1月,吴经熊就任上海法院法官,这个法庭有权审理治外法权之外一切的国际纠纷。吴经熊在此开始了他“创造性的工作”,即以判例的形式用自己的观点塑造中国法律。在他自己的回忆里,1927年是他公共生活最快乐的一年,他的裁决得到中外报刊的良好评价。

  年轻有为的吴经熊在上海滩很快声名鹊起,以至于他的夫人在商店购物都无需付现金。然而在忙碌的公共生活之外,那个关于生命的隐忧又浮上心头。“尽管我作为一个法官大获成功,但仍觉不安宁”。1928年2月,吴经熊致信霍姆斯:

  “知名度开始令我着急了,因为一个真正的伟人是不会像我这样大众化的,至少在活着的时候是不会的。……逃离那掩蔽我的繁华,重回美国深造,加强自我修养,我的伟大的朋友啊,帮我圆这个梦罢!……”

  而霍姆斯引用古罗马法学家普林尼的书信回应他:“心中不安和绕路只会浪费能量……解释法律,执行正义,这乃是哲学的一部分且是最高尚的部分。”

  霍姆斯的信多少给了吴经熊抚慰,让他暂时的平静下来。很快,吴经熊就任了首席大法官。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多久,1929年秋天,吴经熊挂印远走,再赴美国。他在西北大学度过一个冬天,在哈佛呆了一个学期,又准备受剑桥的邀请到英国去讲学。从吴经熊的行程中可以看出,他的这次逃离并无明确的目的。

  从吴经熊的一段不经意的描述,或许可以看到他“心中不安”的源头。

  “我当法官时,常认真地履行我的职责,实际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心某处,潜伏着这么一种意识: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法官的角色。每当我判一个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灵魂祈求,要它原谅我这么做,我判他的刑只是因为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为这是我的意愿。我觉得像彼拉多(Pilate)一样,并且希望洗干净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尽管他也许有罪。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完人是没有的。”

  摩西在西奈山上领受十诫,面对耶和华脸上发光。下山后面对族人,不得不面上蒙帕:我与你们同是罪人,这律法乃是从神而出。摩西蒙住自己的脸,是为了消去自己的位格,来彰显律法的公义。在芸芸众生之中,谁是完人、谁未犯罪,谁曾洁净,谁可向罪人掷石?在神的注视之下,谁可指控、谁可辩护,谁可审判,谁可为众人立法?

  被称为彼拉多之惑的自我拷问与省察,就在吴经熊的心中某处潜伏着。或许当时他并不明白原因何在,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救赎之路并不在大洋彼岸。

  1930年吴经熊回到国内。这次回来原本只是为了备足剑桥课程的资料,然而此时他的妻子患病在身,举家搬迁到英国的计划遂成泡影。百无聊赖的吴经熊只得“想着在上海干点什么,我决定当律师”。

  在这几年律师生涯里,吴经熊经历了一生灵命的最大低潮。因着前首席大法官的声望,仅在开业的第一个月里,吴经熊就赚到了四万两银子。那个伟大的法学家、伟大的法官吴经熊,成为了一个终日混迹青楼的花花公子。他彻底忘记了基督,只要有人跟他谈及信仰,他便粗暴的发怒。他请来上海滩所有的星相师为他算命,念念不忘着娶一房小妾。

  后来的吴经熊忆及这段生活:

  “知性上,我摇摆于怀疑主义和动物信仰之间;道德上,我是一个老到的浪子。我冷嘲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放任感性欲望,任意胡为……我一切的欢愉与小丑行径,不过是一个极度沮丧者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数年前读到吴经熊的这段剖白,总想放声一哭。在具体些微的生活之中一旦抬头观天,那可怕的虚空之感便如天狗紧追不放。捱不过意义的逼迫,便只能从意义中逃离。何必追问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既然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何不在此世做一只快乐的穿花蝴蝶?

  曾有一家美国报纸形容吴经熊大法官:“所罗门坐在审判席上”(Solomon Sits in Judgment!),这句赞美竟是一语成谶。也就是这位号称最有智慧的法官之王所罗门,悲哀地写下了《传道书》:

  “人一生虚度的日子,就如影儿经过。谁知道什么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后在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传 6:12)”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吴经熊这样形容他的虚空:

  “……多少次,我发现我视为永恒事物一部分的的宏大思想体系,只不过是幻觉和气泡!如此之多的泡沫爆没了,我的心已变凉淡了,对新的狂热谨慎而小心。我已被东南西北四面来风穿透。”

  法学即是人学,法哲学即是人心善恶之学。法者天下之公器,也不过是“器”而已;作为器物的人间律法,再也无法抚慰这个人的心灵。在逻辑理性与哲学思辨之中上下求索,行到水穷,已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徒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谁说我们是流亡在外的?

  学者常把自己的思想和学问摆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其个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历程却少有人知。和那些常见的自传不同,吴经熊在这本书中以大量深情的笔触回顾自己的家庭生活,尤其是他与夫人之间的故事。正因如此,吴经熊的这本个人见证才显得真诚且完整。也正因如此,完整的阅读吴经熊其人,就不仅仅是阅读他那宏大的法哲学体系。这一章献给吴经熊和他的妻子与姊妹李友悌女士,因为在主的爱里,他们原是一体的。

  吴经熊生在宁波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庭。在他一岁时,生母去世,十岁时失去父亲。十五岁时吴经熊发了伤寒,他的养母护理了他20天,由于过度的着急操劳,这位母亲在吴经熊痊愈之后病倒去世。少年的吴经熊为此悲伤疯癫了几个月,一次对镜自照,忽然想到:

  “至多几十年后,我也要死,那时就可与妈团聚了。”

  在此时,幼失怙恃的吴经熊过早经历了生死之问。可能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使得吴经熊的前半生常有寂寥孤单之感,也常为生命的奥秘困扰。若干年后他如耶稣一般呼唤“Abba”,也正像是在呼唤童年未能尽享的人间温情:

  “宁波话称父亲为‘阿爸’(Appa),这与耶稣所说的阿拉米语非常接近。我初次读到《马可福音》里耶稣的祈祷‘阿爸(Abba),父啊,在你万事都可能’(14:36)时,高兴异常。”

  和那时的多数传统家庭一样,吴经熊六岁时便经父母之命订了婚姻,对方是他父亲老朋友的女儿。1916年4月12日,吴经熊与妻子按照旧式婚仪成婚。

  其时启蒙思潮的飓风正刮过这个古老的国度。按照与吴经熊同时代的先进观念,这样的旧式婚姻无疑是不幸的。在所谓时代先行者的行列之中,这样不幸的例子俯拾皆是。鲁迅弃朱安、陈独秀弃高晓岚、郁达夫弃孙荃、郭沫若弃张琼华……胡适虽未与江冬秀离婚,不过是因为江手上那把寻死觅活的菜刀;而徐志摩与张幼仪签订离婚协议时,23岁的法学博士吴经熊正站在一边,作为双方的朋友,尴尬地为这桩不幸作法律见证。

  而吴经熊自己的婚姻呢?

  “尽管我不是凭己意订婚,却对父母相中的她乃是命定为我妻子的人这一点绝无疑问。在一种意义上,这般的订婚比诸自由的相亲更具尊严,因为它是天作之合。如若一个人自己选了对象,便有可能有时疑虑是否选对了。相反,倘若像我们这般相信一切均出于天意,便无后悔的余地,正如亚当不能后悔上主只给他夏娃而未见别的女子。”

  吴经熊并未说明这段美好的评价,是在他新婚之时的感受,或是归主之后的顺服。我们姑且认为是前者。确定无疑的是,他们婚后的蜜月极其短暂,很快吴经熊便赴沪上求学,其间只有几次短暂的相聚;三年之后吴远走海外,再归来已是1924年。

  “两个孩子在我出国时还是婴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有好长时间,他们迟疑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是闯到他们家的陌生人……直到我妻子叫他们欢迎他们的‘Appa’时,他们才跳到我怀里来。”

  这次相聚并不美满,甚至是吴经熊婚姻冬天的开始,吴经熊在灵命中的挣扎无法超拔,在繁杂的公共事务中愈陷愈深,这种逃遁的冲动最终影响到了他的婚姻:

  “……我后悔娶了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她在我的理智、社会和政治活动上都帮不了我。我试过几次教她学字;但每次她都说,只要她看到字,眼睛就花了。有那么一两次,我达到了提出离婚的地步,这样好找一个有教养的妻子,像许多人做过的那样。但只要她一答应,我就心软了,因为良心告诉我这样做是错误的。同时,由于我俩没有共同语言,我在家感到很孤独,我一看到我妻子就心烦……”

  不难理解吴经熊这样的骄矜,因为这样的骄矜也同样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经历无数次旷野呼求,哭告呐喊,才惊觉人生太短,悔罪太迟,一跤跌进深渊里去,再回头空余长恨。那样的痛苦,正如吴经熊所译的《圣咏》:

  “我问主兮何故?邈然逝兮不我顾。时艰难兮困苦,主自隐兮何处?(诗 10:1)”

  万幸的是,上主仍然保守了吴经熊的婚姻。就在吴经熊决意纳妾前不久,吴经熊蒙圣灵的感召重归教会,上主在他的家庭里展开了奇妙的工作:

  “上主开了我的眼,使我逐步地看到了我妻子的内在品德,这达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以前我认为是她配不上我,现在则是我配不上她了。 ”

  “……妻子和我都在基督圣心里找到了平安。我们被一个共同的爱绑在了一起。我们在神的爱里进步,同时也在彼此的爱上进步。……基督啊,我们的心在你的爱里得到了连合,只要我们未与你分离,我们又怎会分离呢?在你的圣洁的心里,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家;谁说我们是流亡在外的?”

  日军入侵之后,吴经熊举家迁至桂林,开始翻译《圣咏译义》。他们的小屋破败不堪,以致于林语堂将其形容为猪圈。处于战火动荡中的吴经熊一家,却在这个猪圈之中,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有一天半夜,雨下得比平常要猛;妻子和我都被一场意料不到的淋浴惊醒了……我们总共移了四次才找到真正干爽的地方,不过我和妻子却由此得到了不少乐趣。我们不停的笑呀笑呀,笑到肋骨都要爆了。我妻子印象最深的是,我的译稿一点也未淋湿。……不幸之乐呀,至少不幸到某个程度!当一个人和他妻子为上主之爱和彼此之爱的缘故而承受它的时候,它就宛如天堂了!”

  1959年,李友娣因癌症逝于美国新泽西,但是毫无疑问,在永恒的天国之中,他们的爱仍将继续。我们也当记住这位温柔慈爱的妇人,正是她舍己的爱与宽容,成了吴经熊救赎之路的入口。《吴氏宪草》也罢,《圣咏译义》也罢,在基督温柔的注视里面,正是他们二人同作的工。

 

转自楚望台的法律评论:http://www.chuwangtai.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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