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起,原来今天(11月8日)是记者节。向这里已是记者和准备做记者的网友祝个节日好。哪怕你是假记者,俺也一并祝贺了。这个国家,遍地假官假货,多几个宣战部不那么管得到的假记者,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许还促进新闻自由呢。
顺便扯一段与媒体有关的裹脚布。
兄弟这几日在纽约公干,遇见一位刚从国内探亲回来的老同学。老同学有五、六年没回国了,问他感想如何,老同学立即苦着脸说:我完了,我被美帝国主义和平改造了。俺急忙问:怎么回事?老同学说,他在国内,找报纸看国际新闻,看完之后,怎么总有一种脑袋空空,什么都没得到的感觉?老同学说,他的意思并不是国内报纸废话多。其实美国报纸有很多废话。美国人看报少,所以报道总把前因组织在正文里,天天读报的人,就觉得废话一大堆。国内报纸在报道末尾放个“事件回放”,已经知道的可以不看这一部分。这样的处理,值得《纽约时报》学习。俺说知道你的意思了。国内的国际报道,不是废话多,而是傻话多。老同学不想讲得这么直接;咱乡巴佬不在乎,俺来讲算了。
举个例子。前几天,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报》刊登了该报国际部主任犬养谎的一篇文章,《永远的马克思》(见附录)。“犬养”这个姓在中国人看来很怪,在日本却很有名。三十年代有位首相就叫犬养毅,因反对承认“满洲国”而被爱国青年刺杀。而且日语的宾语放在动词前面,所以也不那么怪。谎主任的文章说:
“随着华尔街金融危机的蔓延,自由资本主义受到广泛的社会质疑。在德国,马克思的《资本论》成为今年圣诞节的最佳礼品,销量比2005年增加两倍。据说,德国现任财长施泰因布吕克现在正在阅读《资本论》,这位在金融危机中焦头烂额、寝食不安的财长,现在成了马克思的‘粉丝’。”
我国宪法规定,源自西方文化的马克思主义是全国人民的指导思想。上述消息似乎充分肯定了这一规定的英明。谎主任这篇文章,被官家网站转得到处都是,连《人民日报》都登了。但是,如果你在西方大学混过,就会觉得国内媒体的广泛反应很可笑。西方是自由世界,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大学里一直在研究,相关科目的大学生一直在学习。金融危机来了,有些人去读《资本论》,这一消息西方报纸也会报道。经济危机去了又来,这类消息,就跟每到万圣节“吸血鬼”的书会卖得比较好一样,并不特别当回事。
你要不信,俺给你举个惊煞爱国青年之世、骇倒革命同志之俗的例子。奥巴马被选为美国总统,这事大家都知道了吧?在他的自传《父亲的梦想》里,奥巴马说,读大学时,为了表明自己上大学并不意味着被体制收买,他主动亲近马克思主义教授,和他们做朋友。白纸黑字,Marxist professors,写在奥巴马的自传里!
那又怎么样?近两年的竞选里,不管是希拉里还是麦凯恩,从没提过“马克思主义教授”这档子事,尽管他们说过奥巴马和这个或那个反美人士有交往。奥巴马的对手,根本就不觉得他和马克思主义教授做朋友有什么了不起。奥巴马读的哥伦比亚大学是私立的,但美国公立大学里,养着的马克思主义教授多了。人家就是拿着国家的钱,天天骂政府的。
把经济危机里有人去读《资本论》当大事,复旦还有个教授由此作了篇大文章,《金融危机是生活方式危机——西方再次掀起“〈资本论〉热”的启示》,这说明眼界的闭塞。都二十一世纪了,都全球化了,都跟国际接轨了,都办奥运了,脑门后却还是拖着从小常宝或李铁梅那里接过来的紊革大辫子,整天跟个小姑娘似的,丁点儿事就一惊一咋的。
不过,闭塞只是无知,还不等于愚蠢。德国财政部长“正在阅读《资本论》”,因此就称他为马克思的“粉丝”,这就是愚蠢了。只有凡读文字必是重阳文件、必要装作认真学习的人才写得出来。
读某本书,读者就是作者或书中人物的粉丝?这算什么逻辑?重阳曾经印过一批足本《金瓶梅》,只限高级干部购买。买了这本书的高级干部,是否就是西门庆的粉丝?当然,如果上网问人,回答肯定是震天动地的YES。很多人还会说:比西门庆更无耻,西门庆还没有试图猥亵十岁女孩呢。但是,真要定罪,案头的一套《金瓶梅》还是不够作证据的。
谎主任说话够蠢,但愚蠢只是脑子差一点,还不是道德问题。关键是德国财政部长“正在阅读《资本论》”,看着像是假新闻。不了解国外情况的人可能看不出来,但瞒不过俺和老同学的眼睛。
德国财政部长估计有经济方面学历。西方经济学和经济史课程里都会讲到马克思,通常还是专章。所以这位财长应该知道马克思的经济思想,但去《资本论》里找寻应付当代金融危机的措施,近乎不可能。
兄弟不懂经济学,但上过思想史的课,马克思为什么在西方学界受人尊重,理由大致还知道。马克思以德国哲学的高度抽象能力来分析经济现象,他构造了一个非常纯净的模式,内中只有资产者和无产者,然后看这样一个模式如何发展。打个粗糙的比方。以前的经济学家研究两个苹果加两个苹果,或两个桃子加两个桃子,而马克思研究的是抽象的2+2。你搞清了抽象的规律,加桃子加苹果的问题都解决了。马克思说平均利润会降低,资产者的利润冲动会使他们盲目扩大生产,导致生产过剩和经济危机。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预言。马克思的强大分析能力,至今为人佩服并赞赏。
但马克思的弱点也在这一高度抽象,因为现实远比抽象复杂。数学上两个苹果和两个桃子不能相加,但在真实生活中,有四个苹果的张三或许愿意拿出一半和有四个桃子的李四换两个桃子,结果张三和李四都有两个苹果加两个桃子。即使桃子、苹果价不同,这一交换有人吃亏有人赚,出于友谊,出于平等概念,出于换换口味,张三和李四还是愿意交换。这样的人性复杂,不在数学抽象之内。
马克思的祖家德国,就不是只有资产者和无产者,当时掌权的是封建地主阶级,所谓的容克贵族。马克思极端仇视容克贵族,认为他们是工业社会之前的反动落后阶级。容克贵族和农民确实如马克思所预言,将被生产力的发展逐渐转化为资产者和无产者。但农民世世代代依附于贵族,这并不是《资本论》里资产者和无产者之间的冷冰冰雇佣关系。这样的农民,并不是贵族可以一脚踢走的。《红楼梦》里,贾府撑不下去时,下人仍然要送衣服送银子好好打发;鲁迅对闰土的同情也是真的,虽然阶级地位不同。容克贵族也不忍把农民无情地赶到城市贫民窟,让他们在那里堕落,礼拜天也不去教堂(远离了熟识的乡村教堂),死后灵魂下地狱。贵族们对农民有着传统的感情纽带和责任感,还有宗教关怀,而且他们想继续掌权也需要下层民众的支持。结果,以普鲁士首相俾斯麦为代表的容克贵族政府为德国工人制订了世界上第一部限制工作时间的法律,并给予他们一定的疾病、事故和退休保险。这迫使德国资产者为降低成本而开发新技术,德国成了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同时也是无产者享受最多福利的国家。
德国社会民主党(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导过的社会主义政党)历史学家弗兰克·梅林所写的《马克思传》里承认,上述历史发展,完全在马克思预料之外。前几天在《中国青年报》读到,这本书里的马克思夫人照片,露着肩膀,在八十年代的反“精神污染”运动中,曾被当作“黄色书籍”没收。
西方政府现在要寻找的,正是俾斯麦式的政府干预措施。如果德国财政部长施泰因布吕克真的去高度抽象的马克思模式里寻找具体政策,他一定被经济学家笑死。那些金融危机来了去读《资本论》的西方人(题头图里,那个俄国人读的是《资本家》,Das Kapitalist),照兄弟猜来,肯定不是经济专业的,大概以文学系里搞文化研究的为多。所以谎主任写的估计是假新闻。
俺把 Peer Steinbruck 配上 Das Kapital 在英文和德文里 google 了一下,没找到相关记录。把部长姓名配上马克思,再查,只找到一条相关新闻来源:10月中旬,施部长对德国《镜报》说:现在,你得承认,马克思的某些想法并不那么坏。如俺所料,他知道马克思的思路,但并不是去读《资本论》、去加深自己对资本主义的理解。
施部长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粉丝”讲的吧?
原来真是谎主任编的假新闻。怪不得身为老记者,却用“据说”引出施部长。打个马虎眼,根本给不出消息来源嘛。
但愿王副总理不要上当。如果他下次见到德国财政部长,打招呼说,“嗨,老施啊,咱俩都是马克思的粉丝呢”,那就闹出国际笑话了。
闭塞,愚蠢,还要造假,而且照样官据宣战高位。在记者节里想起这样的事,兄弟我怎么好意思不向假记者祝贺?
【附录】 永远的马克思
本报国际部谎主任/文
据报道,随着华尔街金融危机的蔓延,自由资本主义受到广泛的社会质疑。在德国,马克思的《资本论》成为今年圣诞节的最佳礼品,销量比2005年增加两倍。据说,德国现任财长施泰因布吕克现在正在阅读《资本论》,这位在金融危机中焦头烂额、寝食不安的财长,现在成了马克思的“粉丝”。
1999年,英国剑桥大学发起“千年第一思想家”的评选,结果是马克思位居第一。同年,英国广播公司也进行了同一命题的全球网上投票,结果仍是马克思位居第一。2002年,英国路透社搞了一次“千年伟人”的评选,马克思以一分之差略逊于爱因斯坦。2005年,英国广播公司又进行了“最伟大哲学家”的评选,马克思以近28%的得票率位居第一,位居第二的休谟的得票率仅为12%多。
英国是当代资本主义的发祥地,马克思则是资本主义体制的尖锐批判者。马克思《资本论》的写作,也主要是在英国完成的。然而,在资本主义历史最悠远的英国,在资本主义发展最充分的欧洲,这位资本主义体制的批判者却获得精神和思想上的极高认可。这似乎是一个极有兴味的悖论。
在西方,即使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也承认马克思的思想力量,认为他是资本主义社会深刻的“病理学家”。眼下,当金融海啸席卷而来,资本主义生大病、打摆子之际,马克思的思想受到社会更多更强烈的关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马克思是全面研究资本运动规律的第一人,他肯定了资本的力量,也发现了资本的痼疾。只要有资本运动的现实存在,马克思思想中的科学分析和价值力量就会不时造访人们的头脑和心灵。
我曾到过马克思的出生地特里尔城,并造访马克思的故居。当时故居没有开放,只能站在门前,遥望着马克思的浮雕头像,深吟良久。此时,我想起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这个人的逝世,对于欧美战斗的无产阶级,对于历史科学,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时至今日,人们仍时时感受着马克思的精神光芒和心灵跳动。
(日共《赤旗报》2008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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