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成
今天,这支笔蘸着我的泪水书写记念我的姊妹林昭的文字。
林昭生活在多灾多难的时代。在经历了惨无人道的迫害后,被警察们用从她母亲手中强行索取的五分钱购买的子弹所射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林昭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十年了。今天,她的价值和意义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所肯定。这实在是上帝对中国人的眷顾与恩典。记得前些年,我曾建议在教会播放胡杰制作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教会带领人一脸茫然,没有语 言,此事不了了之。很长时间里,我都很难平复内心的伤感。可是如今,我们的教会在“读书会”上播放了这部纪录片,之后,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许多兄弟姊妹都深受感动,都认识到林昭就是我们效法的一个榜样。
林昭并非从来就是一个圣洁的基督徒,她也曾是一个“喝狼奶”长大的罪孽深重的人。她本来姓彭,名令昭。可是,为了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按谐音,她改姓为林,取名为昭,变成了林昭。她曾给父母写“生死状”,声言“生不往来,死不吊孝”。她不认亲生父亲,而尊毛泽东为父亲,说“每想起他,我就感到激动”。参加土改斗地主时,她曾残忍地将地主放到水缸里,在漫长的冬夜冻了一夜,致使那个地主冻得一夜惨叫不止,而她却感到很快乐,很过瘾(她把这叫做“冷酷的痛快”)。她曾写信给朋友说:“太痛快了,昨天把那个地主弄到外面水缸里冻了一夜,太痛快了!”
不过,林昭毕竟曾就读过教会学校,曾聆听过神的话语,上帝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一直住在她的心里。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她听到了上帝的呼召,获得了明辨是非的良知,获得了挺身而出的勇气。上帝用巨大的苦难将她锻造成一个圣洁的基督徒。
林昭是飞蛾扑火、向死而生的人。她是自愿、主动扑向黑暗与罪恶,去做殊死搏斗的。这点,她特别像苏格拉底和朋霍费尔。
俄罗斯思想家舍斯托夫评论苏格拉底说:“苏格拉底被毒死完全不是因为他想出了新真理和新神,而是因为他带着自己的真理和神去纠缠众人。假如他安静地坐在家里著书或在学园里教书,人们是不会去触犯他的”,“苏格拉底的牺牲不是由于两种思想秩序的冲突,而是由于他不善于或不愿意守口如瓶”,“真理不触犯任何人,不烦扰任何人,而真理传布者则是令人讨厌的人:自己不知安宁还让别人不得安宁”。
当希特勒夺取政权,在德国实行纳粹恐怖统治的时候,朋霍费尔正在美国安静地讲学。他虽然也公开抨击纳粹主义,但是他却是相当安全的。这种安全使他感到很愧疚,他认为自己来美国实在是一个错误。尽管此时回国将面临极大的风险,但是他还是决定立即回国。他记得基督对他的呼唤:“你们要记念被捆绑的人,好像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他说:“假如此刻不分担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加战后生活的重建。”回到祖国后,他参加了抵抗运动,后来被捕关进了集中营。在盟军解放集中营的前一天,他沉稳、平静地走上了刑场,温和地微笑着面对刽子手,在死亡面前昂起了高贵的头。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我从不为自己在1937年夏天做出的决定后悔,而且似乎奇怪的是,我相信我的生活一直遵循着一条笔直平坦的道路,就其外在的环境而言就是这样。它一直不断地丰富着我的经历,为此我只能感激。”在向狱友告别时,他说:“这就是结局。但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在《狱中书简》中,他写道:“我敢说,在监牢里守候圣诞节的人,更有意义、更为真诚。上帝会降临到人们通常憎恶的地方,基督因为那个客店没有他的地方而生于马厩——关于这些事情,囚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对于囚徒来说,圣诞故事在一种非常真实的意义上是一个喜讯。这种信仰使得他得以同圣徒交流,赋予他以超越时空限制的默契,并且使在此被监禁的岁月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深谙《圣经》的教导:“义人在恶人面前的退缩,就像趟浑之泉,弄浊之井。”因此,他认为,每一个处于镣铐之中的兄弟同伴都是自己的耻辱,每一次渴望自由的被压制,每一次人权的被侵犯,都是每一个人的失败。他写信给父母说:“这最后的两年告诉了我,我们所经历的东西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失去他们所有的一切,只要想到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了:我们没有权利说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
记得1989年后,著名画家范增愤然去国,并发表了一篇《辞国声明》,声明说(大意):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天性追求自由,追求光明,追求春天。我尊重范增的选择,特别是在那个特殊的岁月,他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抗议,这是需要勇气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不同的话要说,便是一篇文章里写道:人大都是候鸟,哪里有光明、有温暖、有春天,就到哪里去,这本无可厚非;但是,有些时候,人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反候鸟”精神,哪里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没有春天,就到哪里去,在那里播种、耕耘光明、温暖和春天;在这点上,中国艺术家,中国知识分子,应该向具有东正教传统和 “十二月革命党人”精神的俄罗斯艺术家、俄罗斯知识分子学习。后来,我成了基督徒,我读到了特雷莎修女在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致答谢辞时首先宣读的《圣方济各的和平祷辞》。这个祷辞说:
主啊,求你使我们成为你和平的工具,
在有仇恨的地方,让我播种仁爱,
在有伤害的地方,让我播种宽恕,
在有猜疑的地方,让我播种信任,
在有绝望的地方,让我播种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让我播种光明,
在有悲伤的地方,让我播种喜乐。
主啊,求你给予我们那梦寐以求的,
叫我们不求安慰,但去安慰,
不求理解,但去理解,
不求被爱,但去爱。
因为,给予就是我们的收获,
宽恕被人,我们就被宽恕,
这样的死亡,就是我们的新生。
每每默念或轻声吟读这样的话语,泪水就像一股温暖的溪流在我的脸上和心中流淌……
其实,认真学习、积极工作、热心生活的林昭本来与“反右派”斗争没有什么关系。她喜欢读《红楼梦》,喜欢听《二泉映月》,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但是,他确确实实又是一个纯贞、正直、善良、是非分明的人。在一群人如狼似虎地按照组织的要求围攻、揪斗写了几篇大字报、说了几句心里话的同学的时候,与之无关的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与愤怒,拍案而起,跳上台去,大声宣告:“我的观点很简单,就是人人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就这样,她被卷入了斗争的漩涡,最终成了北京大学八百多名右派之一,直至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步一步地跌入了命运的深渊,也一步一步地攀上了生命的峰顶,开始离开了罪,离开了毛泽东这个“父亲”,而走向了爱与公义,回归到亲生父亲的膝下,回归到上帝的怀抱。“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将残的灯火它不吹灭”,上帝通过苦难实现了对于林昭的拯救。
面对黑暗,面对罪恶,林昭不能不站出来。这是上帝对她的呼召,这是她的命运,这是她的荣耀,这是她作为上帝的女儿为上帝赢得的荣耀。林昭知道,“在上帝的眼里,人类的苦难和眼泪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她说:“总得有人第一个站出来。”
柏拉图说:“如果正义遭人诽谤,而我一息尚存有口能辩,却袖手旁观不上来帮忙,这对我说恐怕是一种罪恶,是奇耻大辱。”邱吉尔说:“一个人如果看见罪恶的发生仍然无动于衷,这人便是参与犯罪。”舍斯托夫说:“沉默的真理不会使任何人害怕。”谢有顺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面对黑暗的时候,最可拍的就是普遍的沉默;在反抗的声音停止的地方,暴政一定会大行其道。”对此,林昭知道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作为一个基督徒,不仅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是犯罪,而且该说的话不说、该做的事不做,也是犯罪;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是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是上帝对于一个基督徒的命令,是一个基督徒对于上帝的爱、对世人的爱的体现。于是,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适)
上帝给了林昭承受苦难的筋骨。多少年里,她“备遭摧折,屡被非刑,百般残毒,濒绝者数”,被仇恨、罪恶、黑暗包围得水泄不通,几近窒息。在血写的文章里,她说:“我经历了地狱中最最恐怖最最血腥的地狱,我经历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的惨痛的死亡”,“我的眼睛看见了比地狱还更悲惨、更阴森、更血腥淋漓的可怕的地狱”,“我的眼睛看见了最阴险恶毒、最荒谬可耻的罪恶谋杀,看见了最怨恨深重最凄怆沉痛的不幸的死亡”。然而,林昭是真的猛士,她敢于直面这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这淋漓的鲜血,敢于踢开这地狱的大门!如今,我的笔决不忍心再书写林昭所遭受的那惨绝人寰的苦难。我没有这个勇气,我的心没有那般坚毅。
林昭拥有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资源,上帝给了她一双清澈的眼睛,使她具有穿透历史风云的洞察力。在这点上,她不仅远远超越了同时代的芸芸众生,而且还远远超越了同样值得尊敬与景仰的可歌可泣的先驱者,其中包括王申酉,张中晓。“衙斋卧听萧萧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反右派斗争刚刚开始时,她便在诗中写道:
啊,大地,
祖国的大地,
你的苦难,可有尽期?
在无声的夜里,
我听见你沉郁的叹息。
当我辈紧跟伟大领袖革命造反的时候,或者忙着写检讨书、检举信、致敬电的时候,身陷大狱中的林昭想起了自己的舅舅。她的舅舅曾任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1927年被蒋介石杀害于南京。林昭面对舅舅的在天之灵说:你教我母亲革命,我母亲教我革命,但是你要知道,革命的结果是,我自己却被无情地革命了。多清醒的洞见。“革命吞噬自己的儿女”,这“革命”是人类的绞肉机啊!林昭在淋漓的血书中写道:“这怎么不是血呢?阴谋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昂的气质,予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毒无已的迫害、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祭坛!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牺牲!或者会流血!但愿不流血!”
更为神奇的是,上帝给了林昭面对自己的罪孽、面对人生的苦难的态度,给了她一颗世俗世界的价值观难以接受的爱心。这使她的行事为人,完全以基督信仰、《圣经》教导作为自己的理由、根据和方法。林昭为什么有那样的筋骨与勇气?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拥有基督里的爱,她用这种爱去面对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乃至迫害自己的人。被关进监狱之后,林昭开始将目光完全投向了基督信仰,开始认真反思自己的一生,开始直面自己心灵里的幽暗与罪孽,从而找到了生存的理由、根据和支撑,找到了战胜罪孽、黑暗和苦难的力量、武器与道路。这个理由、根据和支撑,这个力量、武器与道路,就是爱,就是在基督里的爱。林昭爱自己,爱自己的同胞,爱自己的祖国,她要用这基督的爱来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同胞,拯救自己的祖国。千百年来的中国,尤其是20世纪的中国,用千百万人的鲜血书写了一部宏大的撒旦诗篇,天国远未建成,地狱却几近竣工。要捣毁这座地狱,要建成美好的天国,唯一的力量、武器和道路,就是基督里的爱。
基督对要拔出刀解救自己的门徒说:“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托马斯·潘恩说:“世界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都是我的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一个孩子的哭泣胜过人间所有的伟大,“在一个孩子的眼泪中,连上帝的名誉都要大打挫折,都要打折扣”;“在我们的地球,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为了爱,我们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求,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佐西马长老的口说:“一个人遇到某种思想,特别是看见人们作孽的时候,常会十分困惑,心里自问:‘用强力加以制服呢?还是用温和的爱?’你永远应该坚定:用温和的爱。如果你能决定永远这样做,你就能征服整个世界。温和的爱是一种可畏的力量,比一切都更为强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相比。”
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戈医生有句名言:“死亡与时代左右着大地,你莫以为它们是主宰,一切都会旋转着在黑暗中消失,亘古不变的只有爱的太阳。”
加缪在《鼠疫》中说:“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
在“凤凰卫视”的一个纪录片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景,它使我热泪盈眶,终生不能忘记。在美国,一次上课时老师讲到收养,一个被美国人收养的中国女孩勇敢地站起来说:“我就是被收养的。”老师问:“你知道收养是什么意思吗?”这个女孩回答说:“听妈妈说,生养是在妈妈的身体里长大的,收养是在妈妈的心里长大的。”回答得多么好啊!我看这个小女孩可以给所有中国人当老师。
令我感慨万千的还有当年震动全美国的“卢刚事件”和去年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案发生之后的校园悼念集会。1991年11月1日,刚刚获得美国爱荷华大学太空物理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卢刚,由于妒忌等原因,开枪射杀了三位著名教授、一位副校长和一名来自北京同时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山林华。惨剧发生后的第三天,被害的副校长的兄弟便发表了致卢刚上海家人的信,信中说:
致卢刚的家人:
我们经历了突发的剧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失去了她。我们深以姐姐为荣,她有很大的影响力,受到每一个接触她的人的尊敬和热爱——他的家、邻居的大人和孩子们,她遍及各国的学术界的同事、学生、朋友和亲属。
我们一家人从远方来到爱荷华这里,不但和姐姐的众多朋友一同承担悲痛,也一起分享姐姐在世时所留下的美好回忆。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并为你们祈祷。因为这周末你们肯定是十分悲痛和震惊。
安生前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要分担你们的哀伤,也盼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在这痛苦时刻,安是会希望我们大家的心都充满同情、宽容和爱的。我们知道,在这时会比我们更感悲痛的,只有你们一家。请你们理解,我们愿意和你们共同承受这悲伤。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从中得到安慰和支持。安也会希望是这样的。
诚挚的安·柯莱瑞博士的
兄弟们弗兰克、迈克、保罗·克莱瑞
1991年11月4日
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珍贵、最美丽、最高贵的一封信,它应该编入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小学或中学,乃至大学的语文课本。
2007年4月20日,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数百名师生和家住学校周围的居民手持蜡烛和鲜花,聚集在发生大规模血案的诺里斯教学楼前追忆亡灵。和蜡烛与鲜花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写有“永远不会忘记”的牌子。参加者把石块一字排开摆在草坪上,每一个石块都绑上许多鲜花,石块的前面摆放了郁金香,后面插上了美国国旗。每个石块代表一个亡灵,共有33块,其中包括了杀死32名学生之后开枪自杀的韩国裔学生赵承熙。这是怎样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情感啊!面对这样的情景,每个中国人都该低下头来好好思索思索了。
林昭就是这样一个具有令人不可思议的情感、活在基督的爱里的人。爱是柔软的、细腻的,爱是泪水中的船。在阴森的牢狱里,林昭时时挂念着亲爱的妈妈和妹妹;他怀着深深的爱意和殷殷的希望,精心编叠了一只小小的纸船,送给远方心爱的人。在大饥荒的岁月里,她省下弥足珍贵的35公斤全国粮票,把它寄给饥饿得几乎倒下的朋友,使这个朋友渡过了难关。她跟妹妹说:“我们只见中国人遇到苦难就流泪,哪个中国人肯流血呢?而且哪一个中国肯把血往里面流呢?”“血流到体外,比向内心深处流容易忍受。”面对迫害她的人,她说:“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以至于对你们怀抱着人性呢?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的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力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方法,使它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而是流得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的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有可能,以一种比较文明的形式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作为一个圣洁的基督徒,林昭超越同时代人的最了不起的地方,并非仅仅是政治理念的超拔,也不仅仅是与极权专制拼死斗争的勇气,甚至也不仅仅是对于罪恶洞察的深刻,而是对于苦难的态度。在长期拒绝上帝,充满仇恨的中国,这实在是个奇迹。林昭用这个奇迹建造了中国20世纪最雄伟、最壮丽、最朴素、最高贵的精神丰碑。在这座精神丰碑上,林昭用自己的血写下了《圣经》里这样的教导:“上帝就是爱,住在爱里面,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这样,爱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我们可以在审判的日子坦然无惧。因为他如何,我们在这世上也如何。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面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我们爱,因为上帝先爱我们。人若说,‘我爱上帝’,却恨他的兄弟,就是说谎话的;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爱上帝的,也当爱弟兄,这是我们从上帝所受的命令”,“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上帝给了林昭永远的信心。这个永远的信心,源于对永远的爱与公义的虔敬,源于对永远的苦难的确认。正因为有永远的爱与公义,我们才有永远的信心,因为有爱与公义,我们才会有拯救;正因为有永远的苦难,我们才需要永远的信心,因为有永远的信心,我们才能在与苦难的搏斗中充满无穷无尽的力量。爱、公义、信心,才是战胜苦难的武器,才是走向天国的道路。一个基督徒应该有这样的信心:天国是可以走进的,走向天国,就是走进天国。人的绝症不是各种癌症,而是绝望。放弃进天国的希望,就必然下地狱。
每每想起林昭,我的心里便会涌出一种羞耻感,便会感到深深的忧伤与悲哀。细细想来,我们实际上也参与了对林昭的迫害与谋杀。我们的沉默、麻木、冷漠与遗忘,就是这种迫害与谋杀。
几年前,我作为嘉宾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的《对话》节目。那期节目是北京大学校长许智宏教授与美国耶鲁大学校长莱文教授的对话。节目中,主持人请两位校长各自提供一份本校五名优秀毕业生的名单。许智宏校长提供的五名优秀毕业生全是男性,全是学者、科学家,其中包括王选、任继愈等等;而莱文校长提供的五名优秀毕业生则有男有女,有从事各种职业的,其中包括老布什、小布什、克林顿、希拉里、著名影星斯特里普等等。对此,嘉宾和观众展开了评论。我发言说(大意):身为北京大学的校长,理应知道北京大学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它是中国民主与科学的桥头堡,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是许多历史事件、政治风暴的中心;我认为有一个人应该当之无愧地是北京大学最优秀的毕业生,是北大精神最杰出的代表,这个人就是林昭,她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反抗罪恶与黑暗,为北京大学乃至中国人赢得了光荣与骄傲;在五名优秀毕业生的名单中竟然都没有她,我感到很诧异,很遗憾。我的发言,使节目录制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愕然、尴尬和冷场。事后,我的几个身处现场的学生对我说:老师,不知怎么,我们感到您肯定会在发言中提到林昭。是的,提及林昭,我是预先根本没有想到的。我觉得大概是林昭的精神促使我在那样众目睽睽的场合说出了那番话。说出那番话之后,我感到一身清爽,似乎完成了一项很重要、很沉重的任务,回家的路上,脚步都迈得比平时轻松而又稳健。不过,回到家,我便陷入了深深的忧伤,我为这种集体记忆的丧失、集体精神的萎靡感到悲哀。完全在意料之中,这个节目播出时,我的那番慷慨激昂的发言被完全剪掉了,连一点“余音”都没有。
两年前,我趁去苏州开会的机会和几个朋友一起顺便寻访、拜谒了林昭的墓地。林昭的墓地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山下到墓地并不远,上山的路也很好走,只是外来的人并不知道有多远、怎么走。我们一到山下,便有一些人蜂拥而上,争着要为我们带路,只是要求我们必须给他们20块钱。无奈,我们把钱付给了他们,由他们带我们上山,结果没用几分钟便到了林昭的墓地。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样的情景,真叫我心里流血,真令我羞愧难当:为我们争自由、争民主、争人权而献出了生命的林昭,您的后人、您的家乡人还在喝您的血啊!在中国,吃人血馒头的悲剧什么时候才会落幕?林昭走上祭坛之前,就曾杜鹃泣血的大声说过:告诉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被他们杀害了!走在离开林昭墓地的路上,我的耳畔、我的心里一直回响着这惊雷一样的呐喊!
林昭为我们中国洗刷了一些耻辱,赢得了一些光荣,为我们中国人换取了上帝的一缕微笑。如今,中国大地上基督福音的复兴,就是林昭的血换来的,就是上帝给林昭的回报,就是上帝给林昭所深爱的人们和祖国的眷顾、恩典与怜悯。对此,我们应该向林昭致以最真诚的谢意。一个没有圣徒的民族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暗淡,何等的没有希望。中国有林昭,中国就有救,中国就有希望!这是上帝通过林昭给我们中国的祝福和激励。我们不仅要接受上帝的祝福和激励,而且还要通过自己的见证,使中国成为全世界、全人类的祝福与激励。21世纪的中国,必定是盛满上帝恩典的国度,必定是肩负起上帝托付的国度,必定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山上之城”和“金灯台”。一个内蒙的蒙古族传道人曾说过,我们蒙古人的祖先曾用铁蹄踏遍世界,今天,我们蒙古族基督徒要把《圣经》的福音传遍全世界,以偿还我们的祖先犯下的罪孽。这话说得何等大气而又感人肺腑啊!
林昭是一个宝库,她留给了我们丰富的财产和多方面的启示。
林昭启示我们,基督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基督没有人能获得永恒。人生的最大盼望和意义,就是投入上帝的怀抱,就是跟着基督走天路,成为上帝的儿女;没有上帝,没有基督,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希望。人不是要正确地做事,而是要做正确的事。人生最正确的事,就是获取基督的生命。鲁迅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圣经》说:“没有好树结坏果子,也没有坏树结好果子。凡树木看果子,就可以认出它来。人不是从荆棘上摘无花果,也不是从蒺藜里摘葡萄。善人从他心里所存的善,就发出善来;恶人从他心里所存的恶,就发出恶来,因为心里所充满的,口里就说出来。”人世间最宝贵的是自由,而要获取自由,就必须获取基督的生命。正如《圣经》所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
林昭启示我们,“真理是一粒芥菜种”。一粒芥菜种很小,“种在地里的时候比地上的百种都小,但种上以后,就长起来,比多样的菜都大,又长出大枝来,甚至天上的飞鸟可以宿在它的荫下。”我们都该努力做像芥菜种子一样的真理之子,我们会发挥出连自己做梦也梦不到的巨大作用来。真理不是名词,是动词,是有生命的,是自生长的,它带着无穷无尽的能力。一艘小小的“五月花号”创造了一个伟大的美利坚,证明了这一点;林昭对于当今乃至未来的中国的影响与价值,也证明了和必将证明这一点。
林昭启示我们,“你们的财宝在哪里,你们的心也在那里。”《圣经》教导说:“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林昭不济济于尘世间的功名利禄,她只爱真理,只想在真理上有份,只想在真理中获取荣耀。而真理即天,即永恒,即永远不会腐烂的天空。这点,对于时下许许多多被功名利禄膨胀得几乎快要爆炸,而在精神情操上却十分萎缩、十分犬儒和侏儒的中国人,实在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警醒:选择天空吧,天空不会腐烂;选择天空吧,天空才永恒!
林昭启示我们,一个基督徒要正确理解和处理信仰与世界的关系。“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都是世上的寄居者,我们都将回归永恒的家园。但是,与地狱一样,天国并不是一个物理空间,并不是死后才进入的地方。天国和地狱都在人世间,都在人心里。活在基督的真理中,就活在了天国;溺在撒旦的罪恶中,就死在了地狱。世界的末日快要到了,世界是条将要沉没的船,并不是指世界快要毁灭了,快要消失了,而是指基督快要来了,快要来审判了,新天新地新人的人类之舟快要浮出水面,快要扬帆起航了。基督徒不爱这个世界,并不是指基督徒要憎恶、厌弃这个世界的一切,憎恶、厌弃这个世界的文明与进步,放弃对于这个世界的责任与权利;而是指基督徒否定这个世界背离基督真理的价值观,憎恶、厌弃这个世界的黑暗与罪恶,决不与这个世界的黑暗与罪恶同流合污或和平共处。这个世界原本是上帝创造的美丽的伊甸园,上帝创造我们,是要我们管理和治理这全地,基督赋予我们的大使命是:让人都遵父的名为圣,让父的国降临,让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把这个世界从黑暗与罪恶中解救出来。一个基督徒要做世上的光,做世上的盐,做山上的城,做桌子上的灯,要怀着巨大的信心、巨大的爱、巨大的责任感去管理和治理这地,去实践自己的大使命,用自己光明的生命(更多的不是用嘴)全面参与社会生活,在基督福音传播的带动下,推进信仰复兴与社会文明的共进。世界即教堂,工作即祷告。用半个多世纪的和平抗争,参与废除罪恶的贩奴制的英国克拉朋联盟的领袖基督徒议员威伯福斯说过:“一个基督徒不爱世界,并不是以逃避世界来证明自己不属世,而是进入世界,活在人群中为耶稣做见证,并且义无反顾。”朋霍费尔说:“只有通过完全彻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才能学会信仰。……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连同生活的一切责任与难题、成功与失败、种种经验与孤立无援。正是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我们才能完全投入了上帝的怀抱,参与了他在此世的受难,并在客西马尼园与基督一起警醒守望。这就是信仰,这就是皈依,这就是造就一个人和一个基督徒的东西。如果我们通过此世生活而参与上帝的受难,成功怎么能使我们狂妄自大,失败又怎么能使我们迷失道路呢?”马丁·路德说:“即使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今天,我也要种下一棵小苹果树。”这些话说得何等透彻、精辟。那些转身不看世界、离开世界,只把基督信仰当作自己的精神避难所的人,应该好好咀嚼咀嚼它。
林昭启示我们,一个基督徒要正确理解政教分离的原则,正确理解和处理信仰与政治的关系。政治生活本来是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领域。上帝有绝对的、普遍的主权,上帝掌管世界的一切,包括掌管世界的政治生活。基督徒要做世上的光、世上的盐,其中就包括在政治生活中做光做盐(当然,每个人的恩赐不同,并不是说每个基督徒都必须积极参与社会的政治生活)。不可以将上帝的权柄、基督的真理和基督徒的作为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自由,包括信仰自由,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权利。所谓政教分离,就是为了保障人们信仰或不信仰的自由,它不允许世俗政权以任何名义强迫任何人信仰或不信仰任何宗教,不允许世俗政权以任何名义支持或反对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因此,政教分离避免和减少了世俗权力对于人们的自由,包括信仰自由的干涉与压迫,并不是说信仰和信仰者不可以进入政治生活领域。的确,正如威伯福斯说:“政坛的确是世界上最污秽的地方,但如果有人在政治圈中被上帝得着,对人类的影响和贡献也最大。”许多参与政治生活,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伟大的基督徒的人生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马丁·路德·金、纳尔逊·曼德拉、图图大主教、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等等都是明证。其实,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并不是基督徒该不该参与政治生活,而是应该以怎样的生命和方法参与政治生活。一个参与政治生活的基督徒不应该把基督信仰当作实现自己政治目的的工具,不应该做属政治的基督徒,而应该做属基督的政治家。当下的中国,极其缺乏、极其需要这样的属基督的政治家,属基督的公共知识分子,属基督的政治参与者。这既是历史的召唤,更是上帝的召唤。
林昭启示我们,没有世俗的大逼迫,就不会获得基督的大生命;没有世俗的大逼迫,就不会有基督福音的大复兴。基督信仰的最大值在于对世俗罪恶的抗拒性。不可以设想,一个基督徒在世俗生活中可以终生不受逼迫,可以终生与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和平共处、和谐共生。一个终生不受世俗生活逼迫的基督徒,还是一个基督徒吗?其实,基督徒的生命就是在为基督打那必胜的战争,因而饱受世俗生活的逼迫的过程中发育、成长、升华的。“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为义受逼迫,是上帝的最大恩赐,也是基督徒的最大幸福。时下,中国的基督信仰的大复兴令人欣喜,“兴起发光”,成为响彻中国大地的雄浑歌声。这是一件令人振奋与鼓舞的大喜事。不过,我发觉,它也使许多基督徒沉浸在不应有的盲目乐观中,他们很少有迎战大逼迫的精神准备。是的,我们要兴起发光,要带光行走,但是,我们必须做好最充分的准备:迎战大逼迫,促进大复兴。因为我们知道:“每一次打击都是真利益。”
前些时候,我和爱人与几个朋友一起去了一趟埃及。古老、辉煌的尼罗河文明且不必说,优美、诗意的自然风光且不必说,阿拉伯人虔诚、热忱的信仰也不必说,而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情节实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们的导游是一个典型的阿拉伯人,是一个虔诚的逊尼派穆斯林,他有个中文名字叫“家宝”。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举止言行,使人感到他很有尊严,也有些傲气,尽管他也常常开一些幽默的玩笑。一路上,我和他交流了许多对于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理解和看法。分别的那一天,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应该送他一点什么礼物,总想让他知道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突然觉得可以把我因为出国才第一次佩戴的一块自己比较喜欢的不错的手表送给他作纪念。临别时,我从手腕上摘下这块表送给他,并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我是一个基督徒。”他丝毫没有推辞地不卑不亢地接受了我的礼物,点头向我投以温暖、亲切、和善的目光。那目光,很柔和,很绵长,似乎充满着尊重与理解。我忘不了那目光。它给了我自尊心和自豪感:我不以基督福音为耻,而以基督福音为荣,我应该做、也可以做一个光明之子。它给了我盼望和信心:我们人类都是神的创造,我们每个人都是神的儿女,在对于真理的追求中,我们必定会彼此联结、彼此相爱,和平地、友好地、合为一体地管理和治理这地,快乐地、幸福地、永远地生活在上帝为我们创造的这个美丽的伊甸园里。
在记念我的姊妹林昭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忧伤,更有喜乐。我们有林昭,我们就会有一个爱与公义的中国;世界有一个爱与公义的中国,人类就会成为一个使上帝得荣耀的天国。这样的天国,正是林昭为之献出生命的根本追求。此时,我仿佛看到,在上帝的怀抱中,林昭正眼角闪着幸福、喜悦的泪光,祝福我们,向我们微笑。
(本文写作参考了潘知常先生发表在网上的有关文章中的一些资料,在此深表谢意。)
2008年3月15日于京郊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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