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岗
上帝独一不二。但道成肉身的基督进入不同时空的社会文化,便有了不同文化对于福音的理解和表达。谢文郁兄说“作为中国人,我们只能在中国式思维的基础上来接受”基督之真理。我想根据社会学的观察来谈这一点。
如果把中国人放在全球大视野中来看,二十世纪后几十年,中国人对于基督的接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在海外很多国家的华人中,认信基督者超过佛教等其他制度化宗教。但是,这些华人基督徒同时有着强烈的中华认同。
以北美为例,华人教会有很强的中国人认同,Chinese 总出现在教会名字中。但这里的 Chinese 是什么意思呢?是中文?是民族?是国家?还是文化?可能都是。每个个人都有自己的认同和认知。但是显然地,Chinese 更多地意味着中华文化认同。华人教会常常是一个地区最早开办中文学校、系统传递中华文化给下一代的华人社团之一。如果没有中华文化纽带,来自不同社会的移民就不会相聚在华人教会,第二代之后的华裔就不会留守在华人教会,华人宣教士就不会放下舒适的生活,奔向天涯海角,寻觅中华同胞,传递基督福音。
什么是中华文化呢?是语言?是风俗?是待人处事的方式?还是人生哲学价值观念?或许都有。不同教会表现出不同的文化特征,即使同一教会也会有不同文化取向的个体和小组。但是显然地,语言可以放弃,入乡可以随俗,行为方式可以调整,而最深藏不露却又影响广邃的是价值观念体系的文化积淀。有人因基督的超越性为由,尝试用信仰来克服、甚至摒弃罪性的文化。但常常是剪不断,理还乱。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人们“只能在中国式思维的基础上来接受”基督。结果,就出现了三种形态的中华文化基督徒,或者说三味基督:儒味的、道味的、和禅味的。
儒味的华人基督徒大体说来有这样一些特征:神学上保守,信仰上理性,伦理道德上传统,言谈举止上谨慎。他们注重家庭,注重教育(特别是子女的道德教育),注重世俗工作的成就,注重community(团体)的维护,注重推己及人的仁爱行为。这种对于彼此德行的持守和看重,以及积极入世的态度,正是沿袭了儒家 “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传统。不过,超验的上帝和博爱的基督为其修齐治平找到了动力源头和目的所在。宋儒朱熹有一首诗,“半亩方塘一件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心性如水在朱熹的著作中常被提及。这首诗被一个华人教会的杂志用作创刊词的开篇。但接下来追问,那活水的源头在哪里?答案在《圣经》中找到。耶稣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约翰福音》4章14节)。在这些华人基督徒看来,基督提供了儒家致力寻求而未找到的终极答案和境界。基督真理又成为支撑杠杆,借此进行对于儒家伦理的改造和选择性继承。例如,孝顺转变为孝敬:传统强调孝顺,所谓“尊敬不如从命”;他们则讲孝敬,honor your parents,指出这是十诫中唯一带祝福应许的诫命。他们对于西方文化选择性地吸收,对于现代西方社会中的非道德倾向持有非常强烈的批判。这样的华人文化基督徒是北美华人教会的主流多数。
道味的华人基督徒则不愿受世俗伦常的束缚,而是更看重跟上帝的亲近与合一。他们极力追求虔敬圣洁,非常投入地祷告默想,渴望圣灵的充满,寻求超越一切世俗束缚的自由境界。其中有些人常会出现出神入化的状况,有神通,讲天言(所谓方言),驱魔赶鬼。有些原本具有道家或道教传统的华人,被 “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约翰福音》1章1节)的语句吸引,在基督耶稣的言行中得到认知的共鸣和灵性的满足。这样的华人文化基督徒散见于北美华人各个教会,但在所谓灵恩派教会中更多见。
在北美,华人人口中认信基督教(新教)的人占大约四分之一,但其中很多并未加入教会。对于这些人目前尚缺少实证研究,我姑且称之为禅味的基督徒。因为他们好像只是撮取基督教信仰中个人所需的部分,但不接受其他基督教信仰和实践,包括集体礼仪、团体敬拜、教会生活。这很象中华文化传统中的禅宗佛教徒,只求直达佛性,而要破除包括佛法僧在内的一切。
文化人的言说也许更具典型,因为他们系统表达了信仰的感受或认识。而三味基督如今都有了典型的表达。梁燕城是儒味的中华文化基督徒代表。他成长于香港,曾正式受教于新儒家牟宗三门下。他既是个受欢迎的布道家,也是个多产的学者,更是个仁爱关怀的行动者。1990年代在温哥华创办《文化中国》学刊,每期都有跟国内外学者的对话和卷首语,始终透露出儒家修齐治平的博大胸怀,散发着强烈的入世气息。*远则是道味的中华文化基督徒典型。他在老子的《道德经》中读出普世万民的上帝,在基督的神光照耀下发现隐含其中的普遍启示。在他的个人灵修小品中,在布道会的讲说中,到处弥漫着道家的虔敬味道。禅味基督,则体现在刘小枫身上。他从《拯救与逍遥》开始,展现的是对于基督精神的追求,而不寓于任何制度化的教会及其神学。从1990年代初开始为“文化基督徒”现象推波助澜,大力推介“一种教会外的基督认信形式”,“把宗教虔敬感作为文化活动的创造性动力,注重基督宗教的文化形态和人文科学的、反省性的神学”。这三个人的著述演讲,分别典型地表达了三种不同味道的基督,却同时都在普世华人基督徒甚至非基督徒中广为流传。
中华文化中的三味基督的出现,标志着基督教在普世华人中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但是,这只是一个新的开端。对于社会观察者来说,“好戏还在后头”。二十一世纪才刚刚开始,这必将是个激动人心的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