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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利坚的立国是一连串事件——《五月花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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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2 10:25: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利坚的立国是一连串事件——《五月花号》序
  在刚刚揭晓的2006年度《纽约时报》十佳图书中,纳撒尼尔·菲尔布里克的《五月花号》入选。

  作者年近50岁,写过十数本书,《五月花号》之前最出名的有两种,一是出版于2000年的《海魂》,一是2004年的《荣耀属于大海》。前者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后者获“西奥多和富兰克林·D. 罗斯福海军历史奖”,两本都是当时的畅销书。

  其实,菲氏于中国人本不该陌生。楚永桥曾译他的《海魂》,上海译文出版社于2002年6月以《海洋深处》为中文书名出版。中文版上市后仅有一两篇书评和一些零散的介绍文字,没有进一步的深度讨论,以至于今天我们想找关于作者的中文参考材料都很难。显然,菲氏被忽视了,不应该。我们知道麦尔维尔的《白鲸》早已成经典,而《海魂》几乎是《白鲸》的历史考证版,全书50余页码的参考书目证明这一点。菲氏还曾为电影《白鲸》作顾问。

  菲氏在美国的知名度甚高。除其著作畅销外,还是十数家顶级纸媒的撰稿人,几家电视、广播媒体的常客,也是Nantucket Historical Association的专业研究家。菲氏像是为海而生,不仅撰写有关大海的系列著作,还主编相关刊物Yaahting: A Parody,又是很专业的帆船选手,经常参加比赛。只是他的学业背景似乎与他的诸般经历关系不大:本科在布朗大学读艺术,研究生就读于杜克大学,获美国文学硕士学位。

  菲氏所学与经历,让我怀疑经济学家对费雪“收入是一连串事件”的解释。费雪的这句名言,作如下理解可能更对,即凡是到手的收入,才是一连串事件;而一连串与预期收入有关的事件,未必必然导致收入;所以,到手的收入具有偶然性。菲尔布里克的学业与后来的种种经历之间,没有等号,与《五月花号》呈现给我们的关于美利坚立国的故事一样——“五月花号”航行,甚至包括“五月花号公约”都不必然导致美利坚的诞生。

  菲尔布里克的《五月花号》由三段紧密相连的故事组成。

  第一段故事,讲五月花号的北美之行。故事仍以布拉德福德的《普利茅斯垦殖记》为蓝本,讲英国国教分离派及其信仰,他们的荷兰之旅,他们欲向北美探索的准备工作,艰苦的航行,登上北美大陆,等等。这个故事,中国读者并不陌生,若干版本的中文读物提供了素材,比如华东师大新近出版的《“五月花号公约”签订始末》。

  第二段故事,讲普利茅斯垦殖地与北美原住民的关系。这是中文鲜见的叙述。五月花号抵达北美大陆的时候,正值深秋,经过几个星期的摸索,才勉强完成登陆,时节已是十二月下旬,天寒地冻、万物萧瑟。36名朝圣客和66名“教外之人”(非分离教派英国人),虽然在船上签署了公约,但天气不饶人,加上缺吃少穿,上岸不到三个月死亡近半数,如果没有奇迹,估计等不到第二年秋收,他们就会与先行的探险者一样,或是死去,或是返回欧洲大陆。然而奇迹发生了,或许是上帝的援手,但我们读到的是登陆者紧紧抓住了被称为印第安人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美洲土著给了他们极其珍贵的粮食,并教会他们种植玉米、汲取和保存淡水、以及防止野兽侵害的方法,等等。次年秋收后,这些外来者邀请土著共同庆祝——这个象征英国人与印第安人友好的日子,后来成为北美移民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即感恩节。不管之后的三个世纪北美人如何解释感恩节之“感恩”的涵义,事实是,第一个感恩节的内容,的确包含着感谢印第安人的真诚。寒来暑往,英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友好关系虽然脆弱,还是持续了五十五年。菲氏于此着墨甚多,并饱含感情。需要强调的是,友好关系的保持,有很多微妙的细节,包括制度安排——两造经过谈判签订过“友好关系条约”。菲氏书中告诉我们,半个世纪后,条约废止,双方开战,在两造都引起过质疑。但质疑归质疑,战争还是在可以避免本该避免的情势下,开始了。

  第三段故事,用全书五分之二的篇幅讲了“菲利普王战争”。这场战争以其发动者的名字命名,菲利普,是万帕诺亚格人首领马萨索伊特的儿子,马萨索伊特就是与普利茅斯垦殖地第一任总督布拉德福德签订条约的人。马萨索伊特死后,菲利普继位,称“菲利普王”。此后,一年一任、荣任三十年总督的布拉德福德也已离开人世,继任总督的英国人,叫温斯洛,亦是五月花号乘客的后代。表面看,战争是第二代人惹起的,而且都不惜一战,以解决各自面临的困境。事情原本却不那么简单。菲氏对交战表达了无限惋惜之情,他当然反对这场战争,所以特别用力于战争的缘由分析。其实,战争的种子在第一代人中便埋下了,只不过条件不成熟,事态尚未激化到非战不可的程度。但菲氏为何又下了此战可免的结论?据他的描述,菲利普王并不想战,起码不想于1675年6月开战;温斯洛似乎不那么友好,但英人内部反对的声音也不小。战事一拖再拖的事实,是菲氏这些说法的有力注脚。

  形势比人强。经过半个世纪的演变,北美大陆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欧洲来的移民不断增多,对土地的需求愈益加大。在印第安人一边,在与英国移民半个世纪的交道中,除了喜好移民带来的消费品乃至奢侈品外,对外来的其他事物——宗教、科学技术、法律制度、定居方式等等,印第安人均无特别的兴致。他们热衷用土地换酒和枪械,换一块少一块。英国人也无特别的兴趣传授他们所属的种种“专利”给印第安人,甚至有意引导印第安人误入奢侈品和武器消费的歧途。等到印第安人发现土地少到家无可安的时候,愤怒之极,但一切晚矣。即使如此,英国人对土地的欲望还在膨胀,印第安人也没有停止获取消费品和武器的努力,直到卖掉最后一块保命的土地。菲氏不是没有是非观念,但事态的发展有如上述,非要分辨责任,甚至非把英国人是否该来北美大陆的帐一起算,恐怕还是红口白牙。

  关于“菲利普王战争”的描述,几乎见不到任何中文材料,所以菲氏作品的翻译出版,虽为二手研究,仍显珍贵。

  历史研究需要假设。菲尔布里克讲述的故事,为我们换一个角度理解美利坚立国提供了可能。

  据考证,欧洲人第一次踏上北美大陆,约在十六世纪中叶,即1565年西班牙人的航行。第一次试图永久定居北美大陆的努力,在1607年。13年后,有了五月花号的航行。在此前后,北美大陆有以下几种演进可能:

  1. 印第安人继续原来的演进速度和模式。

  2. 先后于英国人的其他欧洲国家的探险者,如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法国人,乃至瑞典人、丹麦人、爱尔兰-苏格兰人等,到达北美大陆,经过反复争斗,最后形成第二个欧洲大陆。

  3. 土著印第安人与欧洲人鼎立,共同拥有北美大陆。像在那场战争之前的55年。

  4. 北美大陆与南美大陆一样,小国林立,移民与土著混居。

  当然,四种假设都不是后来演变的历史结果,出现的是第五种情况。后来北美大陆近500年发生的一切,不正是源于五月花号一次非常偶然的航行,以及此前此后一系列偶然的事件?

  “美利坚立国是一连串事件”,并不表明美利坚立国的必然性。无论可证实、证伪,每一个被称为“国家”的政治实体,其实都是一连串的事件。美国的不同,如托克维尔所说的“例外”,最多是美国的立国有一个清晰的轨迹,有确凿的文献可依描述——这在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能的。那么,经济学家费雪在其传世的《利息理论》中提出“收入是一连串事件”命题,何以成了用不着“支持性的句子”“随后加以解释”的经典?费雪的命题,以我之见,至少存在两个理解向度:一是“一连串事件”的可描述性;二是其中潜藏着的偶然性。用我所理解的费雪的命题考察美利坚立国“事件”,其可描述性,上文已提及,分歧也最少,即使向1620年以前追溯,脉络也大体清楚。关键是如何理解美利坚立国的偶然性。

  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其大背景是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由意大利而荷兰而葡萄牙、西班牙。问题是,在欧洲人抵达美洲大陆前,据专家们考证,土著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且不论被称为玛雅的还是阿兹特克的文明,都有了相当程度的发达。当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后,土著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一夜间丧失“主权”?许多研究已经证明,土著中的绝大多数并非死于欧洲人的“屠杀”,而是从欧洲传来的疾病和瘟疫。此外,菲尔布里克还告诉我们,死于土著相互间的掠夺和征伐。按上述第一个假设,美洲大陆未被发现,一如既往按例演进,今天会是什么样子?比非洲会更发达么?有一个事实常常被忽视:相近的大陆,欧洲人更早地侵入非洲,最终却被赶出非洲,但他们却在美洲站住了脚跟,土著被边缘化?

  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的一百余年中,踏上大陆的欧洲国家有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英国、荷兰,甚至瑞典、丹麦和苏格兰-爱尔兰。西班牙最终在南美洲唱了独角戏,而先后染指北美洲的欧洲列强,除了法国在今天的加拿大尚存一些影响,都被英国移民赶出北美大陆,最终由以英国移民为核心的人群组成美利坚合众国?

  印第安人与欧洲人会共同拥有北美大陆吗?菲尔布里克的叙述中有一条暗线,正是对着这一假设去的。在书的“后记”中有三段话很值得玩味:“对那些亲历战争或认识战争亲历者的人而言,这不是一场‘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战争,更像某一个家庭里发生的事……”。正是英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密切交往,才使得他们变成为美国人。”“伟大力量的源头之一是多样性,对一个逐渐认识到这一点的国家而言,普利茅斯殖民地的第一个五十年成为美国建国初期学习的榜样。”

  菲尔布里克的话仅仅是一种隐含着期望的感叹?

  北美大陆注定不会成为南美大陆第二。

  进入美利坚立国的隐秘通道,理解欧洲、英格兰是便捷的路径。戴高乐说过,美利坚是欧罗巴的孩子。

  趁欧洲宗教改革之风,英王亨利八世果决宣布英国国教脱离罗马天主教廷,另起炉灶,也是从头认识美利坚立国的一把钥匙。都铎王朝时期,英国国内确立了大学制度,产生了议会,上下习惯靠立法规制政治实践,建立了“王在议会”的传统。其实,英国国教本是宗教分离主义的产物,有了第一次的“分离”传统,再从国教中分离出各种教派并不足奇。北美的新英格兰,就是靠着脱离英国国教的一批分离主义教徒起家的。关于他们的经历,在布莱福德的书中有着详尽记载,《五月花号》中也有更准确的考证和精彩的叙述。

  《五月花号公约》也提供了清晰的线索。从《公约》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出这样几层意思:1,“在上帝面前立誓签约”。“在异地寄人篱下的情况下为维护纯真的宗教原则而共同奋斗”。2,自愿原则。3,签约人为男性成年人,不包括女性,但包括了大部分的仆人。4,自治。5,他们自愿结成的是一个保证遵守和服从各项“法律、法规、条令、宪章和公职”的自治团体。6,他们誓约遵守和服从的“法律、法规、条令、宪章和公职”,是对全体人民“都最合适、最方便的”。

  菲尔布里克在书中提到,1802年约翰·昆西·亚当斯,在“先祖日”庆典讲话里,把《五月花公约》看成是“美国民主之花盛开的前奏”。“这则积极向上、富有创意的社会公约在人类历史上或许是绝无仅有的。爱好思辨的哲学家认为,那是政府合法存在的唯一来源”。亚当斯还充满感情地说,“这个社会的每个个体都一致认可这个团体,并最终发展成为一个国家。”

  386年来,当初的102人,发展到2.7亿,增长265万倍,除种族构成发生重大变化以外,所信奉和坚持的基本原则没有变化。小布什就任总统的讲词中,仍强调的是在上帝面前誓约,保证遵守和服从宪法和法律,为美利坚全体成员谋福利——安全、自由、机会和平等。在全部的意义上,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今天的美利坚,仍是386年前102人立誓创立的那个“民众自治团体”,不过放大了265万倍而已。

  我相信,对此一问题的回答,是我们目前居住的这个地球上全体人类所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

  菲尔布里克的故事中,有一位非常神奇的人物,本杰明·丘奇,被誉为“对美洲印第安人作战第一号勇士”。他对付“敌者”有独到的方式:与其憎恶敌人,不如以其为师;与其致敌死命,不如让他效法你的思维方式。“最重要的,视敌同类。”然而,丘奇的方式决非化敌为友,哼哈一家。丘奇身上的应变能力具有某种象征意味。正如菲尔布里克所言,当历史掀开《独立宣言》、《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一页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从菲利普王战争的黑暗中走出的普利茅斯垦殖地,是如何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

  说了这么多,要回到我写这篇文的缘由,好友兼同行严搏非兄嘱我为他着力的这本书写序,我当然不能推辞。在我们不断的讨论、争辩和阅读中,我们学习到珍贵的思想,也对人类的未来更加关注。在这里祝这本书出版顺利,并希望引发更深刻的讨论、更多的相关出版,以启迪我们。

  是为序。

  2006年12月

  ([美]纳撒尼尔·菲尔布里克:《五月花号:关于勇气、社群和战争的故事》,李玉瑶、胡雅倩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3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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