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运动泯灭革命—— 评《运动中的力量》:
来源:和讯网 作者:林国荣
本书的标题是"运动中的力量",这不怎么精确,因为此处所谓的"力量"既非古代城邦或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力量,也非十字军运动或者某种原教旨主义的宗教力量,更非传统意义上的阶级力量,而仅仅是现代市民社会中作为日常存在的某种"社会"力量,正如本书的副标题所暗示的那样,诸如此类的对立力量之间、以及它们同作为仲裁者的政府之间的冲突,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导致"斗争政治",而非"政治斗争"。
本书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精确的定义,这些定义甚至涉及到传统政治领域几乎不可能进行定义的那些力量支配要素,比如激情,比如偏激、贫困和暴力等等;作者对此进行精确定义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把这些要素排除在本书所要探讨的"社会运动"之外。正如作者所说:"我并不把社会运动看作偏激、贫困和暴力的表现,而是更合理地把它们定义为群众在与社会精英、对立者和当局的不断相互作用中,以共同目标和社会团结为基础而发动的集体挑战。"正是以这一严格限制的定义出发,作者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出发,论证了随后的历次规模大小不等的"社会运动"是如何随着市民社会的成长和成熟、民族国家管理和控制手段的趋于灵活、温和、多样化和文明化,而最终导致了所有这一系列社会运动--从1814年欧洲保守主义的剧烈回潮、到1830和1848年代之间的社会动荡、到英国的宪章运动、到19世纪七十年代的那段"美好时光"、再到更为今天人们所熟悉的女权运动、环保运动等等--,其本身也趋于温和和文明化,并日益以可能实现的有限目标为己任,而不再象往日那样以某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理念以及凭借这些理念所激发的激情为出发点和归宿点。在作者看来,时光的流转使得历次社会运动的精英和领袖人物不再以精英和领袖人物的自我意识自居,确切地说,他们不再借助运动来增长野心、寻求魅力,如果他们在运动中能够获得某种出人意料的"内在生命"的话,他们也并不理解这种内在生命。
由此,作者得出的结论是:社会运动在时间老人的磨练之下,也逐渐经历着一个明确的成熟或者老化过程,恰恰是这一点帮助了1789年以来的一系列社会运动越来越走向成功;换句话说,目标越小,就越容易成功。莎士比亚的一句格言是对本书主旨的最佳概括:我们讨厌那些能获得"高远荣耀",却无能治疗"当下伤痛"的人。
因此,也正如作者在谈到杰斐逊时所说,"杰斐逊讨厌席卷整个美国的商业文化,他从来都不欣赏他的民主和平等原则对美国商业文化的兴起所起的巨大作用。这导致了杰斐逊在生前最后一封信中谈到'我们被单独留在了新一代人当中,他们不了解我们,我们也不了解他们'。"的确,在如此定义的社会运动中,政治性的个人只能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面前,成为孤独的个人,在这样的局面中,政治仅仅是个人的,甚至象在杰斐逊和罗伯斯庇尔的情况中所表明的那样,政治往往在日趋文明化的社会运动中,淡入日常生活的神秘主义当中。
作者是明确赞同社会运动方面的这种历史变迁的,这主要是因为作者所坚持的理论前提乃是那种伏尔泰式的庸俗不可知论和关于历史和世界的"文明"观念,在伏尔泰的世界里是绝对不会有罗伯斯庇尔的位置的,否则这个世界将会显得不可理解。
但是,假如我们反过来想一想,难道所有的社会运动都将仅仅发生在作者所暗自期望的"文明空间"中吗?难道运动中的偏激、贫困和暴力就一点正面的价值都没有吗?野心和魅力对于"文明"社会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假如为了正义的目标,仅仅凭借善良而没有经验的人们去挣扎和奋斗,结果除了欺骗之外又能是什么呢?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作者所谓的文明社会以及此种社会中的种种运动难道就没有可能仅仅是体现出宏大问题的失落吗?而我们的现实生活若离开这些宏大问题,意义又将何在?如此鸡零狗碎的种种运动也许并不代表社会的活力,而是恰恰相反,它们通常是社会"神经衰弱症"的不二征兆。
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有充分理由从作者所提倡的种种社会运动及其取得的有限成功中,发现我们这个时代乃是一个以意识到多种失败为基础的时期,这个时期既带着惯常的、缺乏自我意识的病态,又带着那种往往伴随着病态的精神亢奋;在这一时代,人类政府最终证明了争取美好生活的决定性失败,在这一失败面前,社会运动者们所进行的长期努力似乎仅仅使他们企图传播的那些可怜的理想变得更加愚蠢和邪恶。
由于作者有意无意地对上述问题缺乏清醒,所以他始终无法在社会运动和革命之间划分出既合理又中肯的界线;实际上,拿社会运动泯灭革命才是本书的真正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