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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晓音:山水有清音——王维的山水田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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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7 15:3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维的诗歌今存四百多首,题材和内容丰富多样,其中最突出的是山水田园诗。由于他能透彻理解诗、画、音乐等几种艺术之间的同异,比一般诗人更深入地探索诗歌表现的特殊规律,因此他的山水田园诗兼有绘画、音乐之美,被后人称为“诗中有画”、“百啭流萤,宫商迭奏”(《史鉴类编》),体现了盛唐诗形象鲜明、情韵深长的典范风貌。
   王维的年辈比孟浩然稍晚,当他在诗坛成名时,推崇建安风骨、融合齐梁词彩,已经成为一代诗人的共识。他在《别綦毋潜》中所道出的“盛得江左风,弥工建安体”这两句诗,代表了盛唐文人对诗歌革新共同的自觉要求和艺术原则。如果说孟浩然以比兴寄托和壮逸之气充实了南方山水诗的骨力,那么王维就是在充分吸取南方山水诗表现艺术的基础上,开辟了北方山水田园诗的新境界,以雄浑壮丽与清新自认相结合的风格,实现了汉魏风骨与齐梁词彩相交融的艺术理想。
   王维一生主要的活动范围如济州、淇上、嵩山、凉州、京洛、终南、辋川等,都在北方。他虽曾因知南选到过襄阳,但可以考定作于南方的山水诗仅三、四首。其余涉及南方山水的诗篇,都是送行之作、想象之词。因此他的诗歌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就是突破了盛唐以前北方山水诗局限于京洛别业的传统,从各个角度展现了北方山川郊邑多种多样的自然美。
   王维年轻时受开元前期诗坛思潮的影响,也很喜爱江左的文风。在《同崔傅答贤弟》这首诗里,他充分表露了对晋人风流的向往: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
   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
   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
   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
   周郎陆弟为俦侣,对舞前溪歌白纻。
   曲几书留小史家,草堂棋赌山阴墅。
   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
   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诗人巧妙地将江东典型的美景、吴、晋史迹及名人遗迹穿插交织,利用歌行大幅度跳跃的特性,概括了盛唐人心目中的江左风流:九江青青的枫树,扬州淼漫的五湖,绿林起兵的下江,谢灵运曾经游过的富春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石头城;那里有周瑜和陆机兄弟等东吴的风流人物,还有前溪歌和白纻舞等优美的文学艺术;有王羲之写过字的曲几,还有谢安赌过棋的别墅……,可见诗人所倾慕的不仅是江南的山水,还包括南人在这青山绿水中所创造出来的全部文化。作于他十九岁(开元七年)那年的《桃源行》,显然是一首模仿吴越山水诗的习作: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名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竟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闻成仙逐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急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这首诗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人误入桃源的经过为主线,展现了渔舟在桃花林中沿溪而上的情景,从渔人不同的视觉印象写出桃源中远近景色的不同美感,又借家家迎客的场面进一步补足村中遍地桃花水的美景,最后在体会渔人重寻桃源,迷失旧路的怅惘心情之余,再现了两岸桃花夹津的记忆。诗人以桃红水绿为主色调,用饱蘸水分的彩笔将陶渊明原来构想的没有王税、自给自足的空想乐园,改造成一个优美空静的世外仙境。色彩的鲜丽滋润,生机的蓬勃旺盛,都与张若虚、张旭和包融的山水诗相似。
   与此同时,王维也认真地揣摩过谢灵运的诗艺。在一些吟咏别业山水的应酬诗中,他往往有意识地效仿大谢,以追求典雅端庄的风格。如《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诗》:“人里蔼川阳,平原见峰首。园庐鸣春鸠,林薄媚新柳。”(其二)“高馆临澄陂,旷望荡心目。淡荡云动天,玲珑映墟曲。”(其四)深得谢诗精致清雅的旨趣。又如《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岩端回绮槛,登口开朱门。阶下群峰青,云中瀑水源。鸣玉满春山,列筵先朝暾。”遣词的工稳厚重,自然令人想到谢灵运的“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列筵皆静寂”、“晚见朝日暾”等诗句。很多前代评论家都指出过“王维诗典重靓深”(《木天禁语》)的另一面,这正与他学习大谢有关。
   但王维学习大谢,并不像沈宋和二张那样热衷于章法和格调的模仿,而是超出一格,对大谢的古体山水诗平铺直叙、面面俱到、不分主次、寓目辄书的基本表现方式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形成了突出主线、详略得宜、曲折有致的多种结构方式,并在一向以意象密实为特色的古体中创造出空灵的意境。如《蓝田山石门精舍》: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署,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间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测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谢灵运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内容与此相似,基本上是平铺直叙一天的游览过程,然后精细刻画湖上暮色。而王维这首诗却以一天游览的结束作为开端:将自己在归途中因贪恋两岸景色而误入石门精舍的过程比作误入桃源的奇遇,笔势随游人的心理活动曲折变化,至石门精舍而豁然展开,巧妙地创造出山回路转,别有洞天的意境。首先从章法上便突出了这次游历的偶然性和传奇色彩。石精舍指石门泉的佛守,在陕西蓝田县西十里,附近有温泉可治病。诗中在描绘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时,没有一字言及佛寺和温泉,反而有意隐去所有与世俗有关的事物,仅仅突出佛地远绝尘俗的特点,将老僧、牧童和樵客都置于林岩之中,构成了一个毫无烟火气的禅寂世界。诗人自己面对石壁月光,在山涧花气中焚香独坐的情景,又造成露宿于林中的错觉。这就充分渲染了石门精舍淳古朴野的静趣,以及人与自然的融合无间。
   如果说孟浩然主要是通过侧面烘托,不作正面描绘的手法达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那么王维则是通过意象的取舍和精心组织造成了同样的艺术效果。但孟浩然的手法比较单调,王维的表现艺术则要丰富得多。如《青溪》: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以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一般表现较长距离的游览过程,因难免罗列景物,往往不易凝止在一个固定的空间中,构成空静的意境。而在这首诗里,黄花川中山转水绕的万般情趣,都集中在青溪水的动态和声色之中。这就可以省去关于人的游踪、兴致及两岸景色等多余的铺叙,以便着力于意境的创造。诗人将色调的冷暖之感和声音的闹静之感沟通,以水声的吭闹,反衬出松林的冷色调,以静的听觉感受表现对松色的视觉印象,烘托出乱石中急流喧豗的飞动之感,便真切地概括了青溪幽清如画的环境和静中见闹的意趣。
   王维将齐梁和吴越山水诗着重于“旧识”中见“新情”的创作传统运用于北方山水的描写,大量描绘了日常闲居和行役中所见的关河井邑,展现了北方山水雄伟壮阔的姿貌。如《登河北城楼作》:“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落日苍茫,暮色弥漫。苍山与远浦相映,孤舟伴渔火共宿。悠悠的诗心亦与这寂寥的天地和永恒的广川冥合无间。又如《冬日游览》:“步出城东门,试骋千里目。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渭北走邯郸,关东出函谷。秦地万方会,来朝九州牧。……”诗中的境界随着想象开扩到视野之外,划出了关中平原的广大地域。纵横劲健的笔力,加上沿用汉古诗“步出城东门”的开头,使汉魏浑厚古朴的气象在山水诗中得到了再现。
   《渡河到清河作》《早入荥阳界》两首诗都是写泛舟大河所见两岸城邑,可能作于王维贬往济州途中。前一首从远望的角度写:“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诗人将他在行舟时忽然看到的这片城市,写得像海市蜃楼般奇妙,从云波开拆之处显现。不仅更见出大河淼漫无际的水势,而且可以从中体味出诗人倦于行旅的寂寞,初见人境的惊喜,以及远离旧乡的惆怅。后一首从亲历其境的角度写:“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晚田畴盛,朝光市井喧。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进入荥阳地界,两岸人烟稠密,秋稼茂盛,市井喧闹、舟船往来的繁荣景象,虽然更衬出游子孤旅的寂寞,但像这样亲切地称道北方雄藩大郡水土风俗之美的诗篇,在王维之前至为罕见。可见王维笔下的山水,即使是类似的景色,也往往能通过不同的角度和感受构成不同的诗境,多姿多彩,绝无雷同。
   又如华岳和终南山是关中的两座名山,在王维和崔颢之前,只有极少数扈从皇帝游览的应制诗曾经以此为题,但主要是出于颂圣的目的。王维所作的《华岳》和《终南山》这两首诗则运用“随类敷彩”的妙理画出了两座名山迥然不同的风貌。《华岳》:
   西岳出浮云,积翠在太清。连天疑黛色,百里逼青冥。
   白日为之寒,森沉华阴城。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
   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天地忽开拆,大河注东溟。
   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大君包覆载,至德被群生。
   上帝伫昭告,金天思奉迎。人祗望幸久,何独禅云亭。
   此诗首六句用积墨法,反复敷染石青黛绿,画出华山的奇拔峻峭:西岳之高,直出浮云之外,以致层层叠翠积聚在太清之中,百里之内的天空都溶成一片混沌的青黛色。华阴城也在华山堵塞天地的气势下显得越发森冷阴沉。这几句构图铺天盖地、不留空白,如青绿山水画一般满纸苍翠。接着引出巨灵神劈开华山,放黄河东流的神话,将盘古开天辟地的气魄赋予巨灵的形象,使这一古老传说中的神灵成为华山不朽的精魂,从而活生生地展现了华岳自开天辟地以来便雄峙秦中的神威。最后六句表示希望皇帝封神华山,可能与开元十八年百僚及华州父老屡次上表请封西岳一事有关。但也是为华山遭到的冷遇鸣其不平,借以表达要求圣恩均等地施与万民的愿望。“金天”、“云亭”等富丽的辞采,犹如在青绿山水底子上以泥金钩染天上云霞和亭台建筑,最后完成了这幅格调典雅、笔力沉厚的金碧山水画。与《华岳》的金碧重彩相反,《终南山》则是以疏放的线条和清淡的水墨描绘出终南山云烟变幻、干扰阴阳的雄姿: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五律利用四联分层的构图布置画面,首联夸张终南山与海相连、与天都相邻的地理位置,以见其绵长辽远的地势;颌联分别从山外远望和山内近看两个角度描绘终南山白云缭绕、青霭微濛的姿貌,以见其高入云霄的山势;颈联写中峰两侧分野不同,山谷之间阴睛各异,又从其占地之广大渲染出终南山的壮伟。诗人“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集合了数层与多方的视点”,[1]构成一幅远超画境的终南山全景图,最后却勾出一个在山中行旅想要投宿的游人,隔着水向樵夫打听人家。尾联以小衬大,不仅使大山在对比之下显得更加气势雄浑,同时也使这幅山水画有了灵动的生趣,不至于变成一幅终南山地图。这首诗的构图遂成为后代文人山水画的范本。
   如果说孟浩然的山水诗是以感受为主,而较少刻画,以淡化意象取胜的话;那么王维则更擅长于精确刻画形貌特征,用精心结构的画面表现丰富的感受,因此他笔下的山水无论色彩或构图都比孟浩然鲜明。如《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对名句,从大漠与孤烟,长河与落日的几何形状。以及它们之间的垂直关系着眼,概括出景物所给人的最强烈的直觉印象:在无际的大漠之上,远远望见一缕孤烟,“直”字便是最粗略的第一眼的感受。唯其感觉烟直,才显出大漠之广。正因长河横亘天际,落日的圆形才显得更加清晰。以“长”、“大”、“直”、“圆”等单调的线条来勾勒大漠空旷的轮廓,便在最大程度上表现了塞外风光的壮伟和开阔。又如《寒食城东即事》:
   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
   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
   一道清流穿过画面,摇荡着绿蒲白芷,掩映在桃李丛中,绕过几户人家,飘走一溪落花,构图完整而又错落有致。诗人又在这桃花流水人家的背景上缀了几笔不时飞上天去的彩球和秋千,便令人如闻少男少女们欢乐的笑声,使这幅优美的郊游图更增添了荡漾的春意。
   王维的不少山水描写还与他对友人的思念交织在一起。这类诗歌的构思更是变化多端,巧妙而不见斧凿之迹。如《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
   秋色有佳兴,况君池上闲。悠悠西林下,自识门前山。
   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嵯峨对秦国,合沓藏荆关。
   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故人今尚尔,叹息此颓颜。
   诗题下有原注:“山西去亦对维门。”天宅十二载崔季重为濮阳太守,此诗表示对他的思念。由两人门前所共对的这条山脉着想,刻画了此山在秋空中千里黛色,碧峰入云,迤逦自秦入楚的气势,也就暗中寄寓了彼此阻隔的遗憾。斜阳照着残雨,飞鸟在夕岚中飞还,是各自辨识门前之山时所见,则两人共对此景所产生的共同感慨也就不难想见了。如果说在这首诗里,两人同对的这座大山给王维提供了现成而巧妙的构思;那么在《齐州送祖三》诗里,则是载着友人行舟的流水触动了诗人的愁绪: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
   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
   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诗中将送别的背景简化到最为空廓荒凉的程度,眼前只剩下一座萧条的荒城,一带明净的远山,一条湍急的长河,一抹清冷的落晖。置身于如此萧瑟空净的背景之中,诗人的心头也像这廓落的寒天一样空寂而凄清。日暮之时送友人下舟,深悲来去匆匆,不能久聚。争奈流水又不解人意,方解缆而船已远去,不禁更怨长河流得太急。可见王维善于就眼前景寄托思绪,创造出反映当时心情的独特境界,是他的山水诗意境构思丰富多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维曾因知南选到过襄阳,诗集中可以考定作于南方的山水诗约三、四首,其中《汉江临泛》最为脍炙人口: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诗描绘苍莽的湘楚平野和浩瀚的汉江波澜,境界一直拓展到天地之外。同时利用江流和远山、郡邑由于远小近大而造成的“郡邑浮”、“远空动”的错觉,展示出汉江波平水满、浩荡宽阔的景象,最能体现盛唐山水诗不受视野局限的特色。《晓行巴峡》也是一首佳作:
   际晓投巴峡,余春忆帝京。
   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
   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
   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明。
   人作殊方语,莺为旧国声。
   赖谙山水趣,稍解别离情。
   与一般描写巴峡的诗篇多着眼于山高峡深、滩险水急的景观不同,这首诗描绘长江山峡里暮春早晨明丽清新的风光,侧重在赞美两岸人烟的繁盛:早起的浣女迎来了晴江日出和满树鸡鸣,水国的集市在舟中摆开,行人的山桥好象从树梢上跨过,万井双流登高即可望见。这种“山水趣”中包含的风土人情之美,使王维的行役诗自有一种宏丽的气象,洋溢着热爱祖国河山的饱满热情。
   除了这次南下途中写过的几首山水诗以外,王维其余涉及南方山水的诗篇,都是送行诗。如《送魏郡李太守赴任》《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送梓州李使君》《送邢桂州》《送崔五太守》等,均根据行者旅程想象一路风光,其中不乏名句名篇,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写蜀地春天的幽谷深林在骤雨过后的奇景,读之如有千山鸟鸣、百重泉声在耳边鸣响。又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 二句,写洞庭湖日落时水天一色的苍茫意境,和大潮排空的雄浑气势,“白”和“青”两字并不是落照和潮水的固有色,而是综合了环境、气氛等多种因素而构成的艺术意境中的色调。中国早期山水画已注意到表现人对自然的这种直觉感受。顾恺之《云台山记》说:“清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竞素上下以映日。”可以看作是王维用“白”、“青”二字的美学依据。此等景语,确非精通画理者不能道出。
   在送行时想象行人旅途情景,以缀入山水描绘,这种作法始自阴铿。王维将它用到五律、五古和七言歌行巾,又时有新创。如《送崔五太守》中“黄花县西九折坂,玉树宫南五丈原。褒斜谷中不容幰,唯有白云当露冕。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等句,利用七言歌行大幅度跳跃的长处,串连起一系列地名,展示出从长安西去,经汉中到剑门、巴中的沿途景色,句调活泼自由。但这种写法后来被大历十才子大量运用到五律体送行诗中去,山水描写都是悬想,并非亲历,便成了应景的一种程式。
   王维的田园诗全部作于北方,有些并不是本人隐居生活的写照。当他早年贬往济州时,在行役途中就写出过寄宿衣家的田园诗。如《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遶茅屋。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人在旅途中,常常会因所至地邑改变之迅速而产生感叹。孤身为客,昔日的友人都已隔绝,于是原来有等级之分的僮仆便变得格外亲近。在这种孤独寂寞的心境中,田家生活的安定,自然唤起旅人温馨的乡情;秋雨黄昏的情调,更增添独宿他乡的惆怅。诗人正是在与谪宦生涯的对照中,怀着对乡村闲逸生活的无限眷恋和羡慕,写出了郑州郊野宁静的风光。行役和田园题材的结合,是王维田园诗的一大创造。《渭川田家》也是以仕途中人的眼光来观看田家生活: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歌式微。
   这首诗当是吟咏丁?的渭川田家。丁?是王维的朋友,王维在离开淇上时,写过一首《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结尾说:“赖有政声远,时闻行路传。”可证当时丁?在黎阳县(卫州属县、在河淇之间)为政。后来王维又作过一首《丁?田家有赠》,提到丁?田家的环境是“阴尽小苑城,微明渭川树”,并说丁?过去曾“揆予宅闾井,幽赏何由屡。道存终不忘,迹异难相遇”,“揆”即筹措经营之意,意为丁?过去给自已筹措过隐居的田宅,故人的道义终不相忘。可见王维隐于淇上主要是靠丁?帮忙。现在丁?“解印果成趣”,隐居渭川,而自己却与他出处迹异,看来王维这时还在做官。结尾又说“此时惜离别,再米芳菲度”,显然是来渭川看望丁?田家后辞行的惜别之词,所以可揣测《渭川田家》即作于此时。
   这首田园诗的典型意义,不仅在于它集中了雉鸣、麦秀、蚕眠等乡村暮春季节有代表性的时景,而且暗中化入了从《诗经》到江淹拟陶诗中表现村墟晚归情景的典故,如《诗经·君子于役》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陶诗中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以及江淹《陶征君潜田居》中的“归入望烟火,稚子候檐隙”等,但能和眼前景浑然一片,融合成淳朴安闲的牧歌情调。
   王维虽然对于自己和陶渊明的区别十分清楚,但还是在不少诗里表示了对陶渊明人品及风度的倾慕:“酌醴赋归去,共知陶令贤”(《送六舅归陆浑》)、“陶潜菊盈把”、“庐山我心也”(《送张舍人佐江州同薛據十韵》。《偶然作》其四更是以陶潜自比: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疆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这首诗将陶潜的天真兀傲和耽酒任性写得十分生动,可以看出王维与陶潜的相合之处,主要也就在安贫乐道这一点。因此他和大多数盛唐诗人一样,最容易接受的还是陶诗所提供的现成的田园模式,即鸡鸣狗吠、桑麻榆柳、村墟烟火、菊花壶酒、穷巷柴扉这些寓有安贫乐道之意的特定意象。只是王维的表现艺术较为高明,善于将陶诗的典型意境吸收到自己的田园生活中去,没有满足于对陶诗意象的综合和模仿。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诗人选择风里听蝉、倚杖柴门这些类似田家野老的意态,以表现自己安闲的神情。又化用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绘出山村萧爽的暮色和渡头落日的余辉。这就用隐居环境的类比,写出了诗人和陶渊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
   由于王维的田园诗以观赏田家生活为基本内容,因此其表现方法大多是以画家的眼光静观村野景色,并通过提炼和净化,再现为一幅幅明朗优美、清净澹雅的图画,体现了他善绘平远景色的特长。如《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这首诗写初夏新晴的田野风景,俨然是一幅清丽的图画。诗与画虽然都要塑造鲜明的艺术形象,但在直接诉诸视觉时,绘画总比文字占优势,因为绘画可以用线条色彩把事物统一于平面的整体,使人一目了然,而诗歌必须以先后承续的方式将观念中的事物一一呈现出来。王维精通绘画和诗歌,他善于运用简洁的文字和单纯的色彩使诗歌产生绘画般一目了然的效果。这首诗中的景物按由近而远的顺序层层推出:城郭的外门临近渡头,村中的树木连着溪口,田野之外的江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青山背后更有一层碧峰出现在天边。这就利用文字按照先后承续的时间顺序构成视觉印象的特性,造成了像绘画样分明的层次。全诗只有青白两色,单纯鲜明。“明”字写江水因反光而变成一片明亮的银白色,正如画中用光的亮点,使整幅图画的色调变得明快爽目,又使“白水”和“碧峰”的色彩对照更觉纯净。《淇上即事田园》也是一首深明画理的佳作:
   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
   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趁昼关。
   河水反射出落日的余晖,构成远景;落日隐没在桑柘背后,构成中景:“隐”和“明”的对照不仅是画面层次和景色布局有藏有露的需要,而且取得了一种近似油画和摄影用光的效果:将最外层的背景处理成一片明朗的天光,使归来的猎犬、村童突出在逆光的树影之上,从而美妙地表现出乡村黄昏活跃而宁静的气氛。其余如“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春园即事》)等等,也都是集中了田园风光中最美而又最有普遍性的特征,以最单纯的色彩、明净的构图和清晰的层次所组成的画面。
   田园美虽经王维高度提纯,却又无不洋溢着生活原有的新鲜气息。如《春中田园作》:
   屋上舂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帐远行客。
   诗人根据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生活体验,敏锐地捕捉住田家在初春准备农桑之事的若干细节:砍伐桑枝、察看泉脉的动作,以及“归燕”辨识“故巢”,“旧人”翻看“新历”的情景,年年春天都要重复,经诗人提炼之后,以平淡的白描手法表现出来,既真切地描绘出杏花时节田园美好的春色,又表达了人们从旧年度入新春时常有的欣愉和感慨,其中似乎蕴含着新旧交替的哲理,又有一种对乡土的深切眷恋潜于笔底。又如《赠裴十迪》:
   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
   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
   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
   暧暧日暖闺,田家来致词。
   欣欣春还皋,澹澹水生陂。
   桃李虽未开,荑萼满其枝。
   请君理还策,敢告将农时。
   这首诗用叙事的结构,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情节:正当自己与友人在吟赏之时,一位田家来报告庄园将至农忙季节的景况。其用意实际上是以田园初春的动人风光劝裴迪随自已归庄。诗中隐隐融会了陶诗《移居》其二中“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的雅兴,《饮酒》其九中田父致词的形式,古诗十九首中“东风摇百草”的句法以及用叠字状形、摹态的艺术,表现春回田园、风和景媚的情味,欣欣生意,溢于笔端。从中也不难窥见诗人有意将汉魏古诗浑朴的格调、清婉的韵味与齐梁一景百媚的境界揉为一体的尝试。而《田家》诗又是另一种风味:
   旧谷行将尽,良苗未可希。
   老年方爱粥,卒岁且无衣。
   雀乳青苔井,鸡鸣白板扉。
   柴车驾羸悖,草屩牧豪狶。
   多雨红榴折,新秋绿芋肥。
   饷田桑下憩,旁舍草中归。
   住处名愚谷,何烦问是非。
   通过堆砌田家生活的琐事来渲染隐居的意趣,是庾信和王绩常用的创作方法。王维这首诗虽是有意效仿,却纠正了王绩这类诗罗列细节因求全而失于繁杂的弊病,仅选取田园中从春到秋几个较典型的生活片断,如驾瘦牛拉车,穿草鞋牧猪,在桑树下歇晌,从草丛中归来等等,联缀成田家四季生活的基本内容,同时穿插一些杂景闲趣,如雀乳空井、鸡鸣柴扉、红榴被雨打折,绿芋遇秋已肥等等,以渲染其居住环境,加上青、白、红、绿的色彩对比,便将野老贫寒而平淡的生活写得极其风雅而又富于生活情趣。《积雨辋川庄作》写夏日积雨的村庄饷田时分的景象: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村庄里弥漫着燃烧湿柴的烟气和煮饭的蒸气,漠漠水田上白鹭飞舞,阴阴林木中黄鹂啼鸣,色调略显暗晦的画面上.闪动着活泼的亮色,透出雨后清润的凉意以及空气中混和的清香。不独摹景真切,而且神致全出。后人以其“澹雅幽寂”而推为描写山林田园的压卷之作,其实更难得的是清幽宁静中透出的浓郁的生活气息。
   但王维笔下的田园毕竟是士大夫的乐土。《田园乐》七首集中描绘了古今隐士的种种赏心乐事,并将山林田园中最有诗意的生活片断加以剪辑,活画出士大大兀立世外桃源的风神:“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其三),孔子休于杏坛,弦歌鼓琴,有渔父行船来此,持颐以听。儒家先圣的形象在这首诗中竟变成了陶渊明桃花源里的人物。“萋萋芳草春绿,落叶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其四),在淮南小山《招隐七》的幽深山林中.竟有村巷日夕时“羊牛下来”的常见景象,以及不识衣冠的天真儿童。“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其五),在陶渊明的园田居里,五柳先生请颜回做了对门邻居。“桃红复含宿雨,绿柳更带春烟。花落家僮未归,莺啼山客犹眠”(其六),“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粱夜舂”(其七),临泉酌酒,倚松抱琴,闲卧落花,懒听莺啼,可谓享尽田园之乐,占尽士林风流,这种高雅脱俗的人物和环境自然就成为后世文人写意画表现隐士生活的范本。所以王维对田园诗的贡献,主要是在于他创造了士大大理想之中的最优雅高尚的田园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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