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研讨会纪要 主题:“爱欲的历史和救赎的历史” 主讲人:章老师 时间:2021年9月16日 纪要整理:胡嘉乐、曾庆余 第一部分:主讲今天非常高兴,又有机会在网络上与大家一起来讨论奥古斯丁,讨论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上次我们讲了爱欲作为历史的根源。历史是怎么来的?历史是从爱欲中来的。为什么爱欲会产生出历史?我们特别强调了爱欲里面所形成的时间性的因素。 我们上次讨论的是爱欲是历史的根源,我们这次来讨论爱欲本身的历史和救赎的历史,换言之,我们的讨论可以转化成另外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无上光荣的地上之城与无上光荣的上帝之城,无上光荣的上帝之城就是上帝的国度。 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的第一卷前言部分,就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诉说无上光荣的上帝之城,在时间的穿梭中因信得生。但我们知道在《上帝之城》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主题,并且是构成这本书的真正的一个主题,就是,无上光荣的地上之城。地上之城指的是什么?指的就是罗马,因为罗马是当时无上光荣的地上之城,它是千年之城,也常被称为永恒之城。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上帝之城》里面有两座城对峙着。奥古斯丁就在这两座城的对峙中来讨论教会的角色,因为教会是无上光荣的天上之城在地上的一个旅行,她是个旅行者。所以我们其实看到的是两座城、三个形态。教会作为无上光荣的上帝之城在地上的旅行,她是一个预表,它并不完整地就是上帝之城。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它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但它是一个形态。所以现在我们就可以看到两座城的三种形态,一个真正的上帝之城、一个上帝之城的预表、一个地上之城,就是罗马。罗马,世俗的国家,也可以被称为新的该隐。我们如果把该隐看作是爱欲发生的第一个主体的话,罗马就是一个新的该隐。这样的话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可以转换成另外一个主题,就是两座城、三个形态。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我们要看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今天碰到的一个问题,今天在奥古斯丁《上帝之城》或者奥古斯丁思想的研究之中,有一个颇具风向标的质疑,就是认为奥古斯丁摧毁了古典思想的传统。这么一个对于奥古斯丁的批判,其实是一个价值意义上的批判,而并不是真正历史研究意义上的批判。这个价值意义上的批判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为它是哈纳克提出来的,只不过在今天有新的发展而已。哈纳克作为一个基督教的历史学家,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的历史学家,认为基督教与希腊文化之间最后的一个结果是一个解构性的结果,基督教导致了古典文化的衰落。那么在今天呢,这个问题就被转换成更具体的问题,比如说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奥古斯丁的政治观念、国度观念,摧毁了这一个古典的德性观念、国度观念、城邦观念。 那么它后面蕴含着的一个批判是什么?后面蕴含着一个更深的批判。这个批判是,如果基督教在组织世俗国家的形态上失败,那么,由于奥古斯丁摧毁了古典的文化,那么古典的文化就不能够作为一个替代的方案去组织社会组织、国家。由此,今天西方思想的衰落,或者今天文明的一个衰落,就需要由基督教来承担责任。由此再得到一个结论是什么?回到中国的语境里面,这个结论是什么?基督教与中国古典文化为敌,由此基督教不应该作为一种文化,甚至不能够,作为一种文化,作为一种文明,作为一种价值存在下去。所以它后面其实包含着一个价值冲突的动机。这个研究跟以往的研究有着明显的不同,以往研究奥古斯丁基本上就是在研究他的知识的形态,奥古斯丁的知识形态与希腊和现代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一个知识形态的研究,现在在这种知识形态的研究下面,有一个并不是价值中立的研究,而是一个价值上有强力敌意的研究。所以这种奥古斯丁的研究就越来越成为一些人后面的考虑。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古典思想的研究中也出现了价值冲突的问题,这个其实不是一个学术性、学院性研究应该考虑的。 我总结刚才讲的这段话,这段话讲得非常的复杂,但是这是我今天讲奥古斯丁研究里面要突出的问题意识,就是把价值的问题带入到古典学术里面,这个价值问题里面就是奥古斯丁与古典的冲突所带来的这个现代的危机,以及中国古典文化可能面临的危机,所以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出发来讨论。所以这是我要讲的第三点。 第四点我要重新回到奥古斯丁,回到奥古斯丁里面一个很焦灼的问题,就是奥古斯丁到底怎么来看古典文化,奥古斯丁是否是反古典文化的,尤其是在价值上面是不是反古典文化的。这个我要去讨论,就要从《上帝之城》里面去讨论,我们可以从《上帝之城》前五卷的角度切入进去。 在前五卷里面,奥古斯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反罗马的诸神,反异教诸神,奥古斯丁着重在这个地方进行了一个批判。奥古斯丁其实不是批判对方的神灵的虚假性,比如说宙斯、朱诺、大母神这些神灵的虚假性,当然在一个表象的层面上来讲,他是在批判这些神灵,但是他也在追溯这些诸神的谱系、诸神的根源以及描述这些神的恶劣的品性。但是奥古斯丁对于这些诸神的批判,其实包含着对诸神共同体的批判,也就是说在神的面具背后隐含着一种共同体的原则,这个共同体的原则其实是罗马共和政体,所以罗马的诸神和罗马的共和政体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上帝之城前五卷的一个考察对象。 我们现在进入到下面一个方面,就是罗马诸神和罗马共同体,在奥古斯丁的笔下是什么样的关系?首先奥古斯丁认为罗马诸神并不是真正地保护、护佑、眷顾罗马的共同体。这个观点是非常出乎人的意料的。就像我们中国人去拜祖先、拜各种土地神、拜各种的神灵,总是认为得到了这些神灵的保护。同样,罗马人去拜类似的这些神,他们总是认为他们受到了这些神灵的保护。因此当罗马被哥特人攻陷的时候,罗马的社会各界就批评基督教导致了罗马城的覆灭,因为罗马诸神要报复罗马人、罗马帝国转向基督教,所以后面是政治性的、价值性的一个批评。 但是奥古斯丁的回应是什么?奥古斯丁的回应是,并不是基督教的因素,而是罗马诸神反对罗马共同体的一个结果。也就是说,导致罗马帝国覆灭的是罗马诸神的力量。怎么可能是罗马诸神的力量呢?奥古斯丁其实从四个方面对罗马诸神进行了批判。他这个批判是什么?罗马诸神如何反对罗马共同体?他分四个方面进行了批判。 第一个方面,奥古斯丁说,如果从罗马诸神的谱系来看,罗马的诸神只不过是特洛伊的城邦之神。首先我们要注意,特洛伊是当时希腊的一个城邦,是被希腊盟军击败的一个城邦。所以,是一个被击败的、被征服的失落的神,以后成了罗马的神。当时特洛伊被打败之后,埃涅阿斯带着他们神的偶像来到了亚平宁半岛,在这个地方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联合当时的拉丁民族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这个新的国家里面就供奉希腊的神。这些神是什么样的神?奥古斯丁说这些神实际上是毁灭之神。因为你看他们毁灭了特洛伊,被埃涅斯这些人当作守护神,带到了拉丁姆平原,带到了意大利,所以他们继续行使他们的毁灭,他们最终一定会毁灭亚平宁半岛,毁灭罗马帝国。所以奥古斯丁批判说,罗马人非常荒唐,居然把他们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这些灭亡之神。如果你要回应的话,就像中国人把自己托付给自己的灭亡之神一样的,这是他的第一个批判。 第二个批判是,奥古斯丁说,罗马诸神所教导的生活方式,可以从他们的崇拜者在神殿向他们的献祭表现出来。罗马诸神是怎么毁灭罗马人的呢?他们从生活上毁灭他们。生活上怎么去毁灭他们?罗马诸神给了罗马人一种腐败的生活方式。什么样的腐败的生活方式?奥古斯丁用戏剧表演为例,用当时的罗马的剧场里面上演的是无比淫秽的戏剧,甚至在罗马的神殿里面都上演着淫秽的戏剧。神殿是一个圣洁的地方,但是在那里上演淫秽的戏剧,这些在神殿里面表演的剧目激起了人们的欲望之火。当时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西庇阿斯警告现代的罗马人,就是西庇阿斯、西塞罗时代的罗马人,违背了古代的罗马人,就是公元前一世纪之前的罗马人的生活。所以罗马诸神把这样的一种淫荡的、丑恶的生活方式作为戏剧表演带到神殿里面去,要毁坏他们的生活。 第三个批评,奥古斯丁说罗马诸神根本就不关心正义。我们现在就到了正义这一种德性。正义这种德性是根本性的德性,无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西塞罗,都认为正义是德性之和,正义是德性的总括。也就是说,有正义才有国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罗马的诸神一点都不关心正义。不关心正义从哪些地方可以看出来呢?你可以看到,罗马人把一些不公正的人尊奉为神。举个例子来讲,把罗慕洛斯遵奉为神,罗慕洛斯是什么人?他杀了他的弟弟,是一个杀人者,所以他并不是一个正义的人,但罗慕洛斯被尊崇为神。第二个,你可以看到罗马的神唆使当时的罗马人干什么事情?一个很大的事情就是当时劫掠萨宾妇女,抢来做妻子,这些都是不公正的。罗马的神教什么东西?教那些不公正的事情,所以你可以看到罗马神反对罗马人。 第四个批评,罗马的神根本就不关心共和国的命运和前途。奥古斯丁透过各种历史分析来说明一个事情,罗马神灵希望用恐惧来统治人民,因为他们不关心正义的事情,不关心国家的命运,就不断制造恐惧,越制造恐惧,人民越依附他们。所以奥古斯丁指出说,罗马人以为这些神灵是保护罗马人的,但实际上,罗马的神灵是反对罗马城的。这是奥古斯丁对于罗马诸神和罗马共同体的一个批判。 如果是这样,马上就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如果罗马的诸神反对罗马的共同体,为什么罗马承载了一千多年,并且一直都很强大?奥古斯丁的回答是,因为当时的罗马有着非常好的德性,罗马人有着非常美好的生活品德。按照奥古斯丁的说法,就是古代的道德和人守卫了罗马的国事,是罗马的祖先用他们的美德、用他们的美德的传承,守护了他们的国家。当时的罗马人,他们非常热情于国事,像西庇阿斯这些人热情国事,努力为国家建立功勋。他们在漫长的时间内维护正义或者公正,所以使公正或者正义成为生活中的基本法则,有效维护罗马共同体的团结,并且使得共同体得以持续不衰。因此罗马的长盛不是来自于罗马诸神的保护,而是来自于他们古代人的美德。 在这里,奥古斯丁尤其分析了罗马的共和政体。奥古斯丁这里的分析,会遵循一些西塞罗的分析。我们知道,在古代的思想家里,主张共和政体是更好的政体,主要有这样两位思想家,一位是亚里士多德,一位是西塞罗。柏拉图是认为君主政体是最好的政体。为什么这么认为呢?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认为,君主具有最美好的德性,就是正义,他具有最高的智慧,所以他懂得,甚至比我们自己还懂得,哪个东西对我们是最好的,所以他晓得德性。但是亚里士多德反对这样的看法,同样西塞罗也反对这个看法。亚里士多德主要是从财产的角度来反对的,他在《政治学》里面对此有论证。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拥有适当财产的人,就是拥有不多也不少的财产的人,能够理解财产的威胁,也能稳妥地处置国家的财富。太多财产的人,他(她)不知道这个钱来得不容易,也不能理解没钱的人是多么痛苦,根本理解不了内心里面需要进行的安排、对各种事情的安排、对前提的安排,所以他(她)不能够治理国家。中产阶级是最能够理解财产的,他(她)既能够理解财产的威胁,也能够妥善处置国家的财富。因为他(她)的性情温和,所以能够在贵族和平民中间维持中道。所以亚里士多德对于君主政体的反对,主要是从财产的角度,由财产所养成性情的角度来进行分析。 西塞罗对于柏拉图的一个批评更加丰富,西塞罗从不同阶层的需要和不同阶层所需要捍卫的不同东西来论证共和政体是最好的政体。 西塞罗认为,第一,平民所能够捍卫的自由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呢?就是他们最能够体会到一点:自由是最高的原则。平民是能够体会自由是最高原则——对于其他阶层也是最高原则——的一个阶层。但是贫穷的人不具有捍卫自由的智慧,因为他们已经把自由的等级排除在外,不允许自由有不同的等级。贫穷的人起来革命是非常激进的,他们的激进措施是反对其他人拥有自由,比如说反对资产阶级拥有自由,反对有钱人拥有自由。只拥有他们的自由,所以贫穷人的自由是一个非常激进的自由,所谓的激进的自由就是不包含其他人的自由,所以其实是不自由的,其实是把自由给排除出去了。第三类人,贵族。贵族和他们所代表的元老院拥有智慧,但他们也明白自由是有等级的,但是他们却不容许平民享有这一种自由,他们其实是蔑视平民的自由的。在君主那边,西塞罗认为,在君主制里面,人民的自由的份额太少。 所以,综合这些考虑,西塞罗有一个论证,他说君主制吸引我们是由于我们对君主的情感,像父亲一样的情感;贵族制吸引我们是由于贵族的智慧;民主政府吸引我们是由于自由。西塞罗由此论证共和政体是最好的政体,因为共和政体里面,有情感,有智慧,有自由,这三者能够得到均衡。我们知道,罗马这个时代实行的是共和政体。西塞罗为捍卫共和政体而死。后三头中的屋大维掌握了政权之后,共和政体彻底灭亡。在此之前,罗马一直是维持在共和政体里面的,共和政体能够维持什么?法律的正义。 所以奥古斯丁认为,长期以来,罗马共和政体的美德塑造了罗马千年的辉煌。正是因为如此,虽然罗马的国家里面存在着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是罗马的神反对罗马的人,要摧毁罗马人,但是罗马的共和政体、罗马的古代的君王,却在保护罗马的强盛。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罗马为什么历千年而不衰?奥古斯丁说,这个原因不是来自于罗马神灵的保护,而是来自于他们的共和政体。 现在就产生了另外一个讨论,这个讨论是古代罗马人的德性是从哪里来的?古代罗马的共和政体是从哪儿来的?显然它不可能从罗马的诸神那里来,因为罗马的诸神是坏的,是恶的。如果不是从他们那里来,从哪儿来?所以奥古斯丁说只可能来自一位真正的神,但罗马人不认识这位真正的神,所以奥古斯丁就得到了一个更深入的推论。这个推论是,表面上看,罗马人在敬拜他们的神,表面上看,敬拜的神会保护罗马人,但实际上,罗马不明白他们的德性、他们的共和政体来自于另外一个真正的神。这个神是谁?这个神只可能是基督教的上帝。也就是说,基督信仰里面的那位上帝一直以一个无名的姿态守护着罗马的强大,希望他们能够回到这位上帝里面。但是,为什么是基督教的神?因为基督教的上帝是一位救赎者,而罗马的诸神是败坏者。所以一个救赎者的基督教的上帝以无名的角色扮演着守护的角色。这个推论是非常有意思的,就是说,上帝以一种护理的姿态,守护着一个崇拜了他们以为是真神的诸神的罗马,这样就形成了罗马长期的繁荣。 然后在罗马帝国衰落的过程中,教会建立了,所以教会守护着罗马。当罗马帝国不断败坏,甚至有皇帝残酷地镇压基督徒的时候,教会渐渐地成长。所以这一个成长的教会,为这个国家保守着一份天国的安宁。奥古斯丁说,从罗马的遭掳掠就可以看出来。当哥特人打进罗马城的时候,教会成为他们止步的地方。就是哥特民族打进罗马城,烧杀抢掠,但是他们没有冲入教堂去实行杀戮。所以,奥古斯丁说,你可以看到,教会守护了罗马的安宁。 到这为止,我们就看到了非常核心的一个部分:上帝守护着罗马。并不是像攻击基督教的那些人说,因为当时的罗马人转去崇拜、敬拜基督教的神,导致罗马诸神的报复。而是,上帝无论在罗马兴盛的时候,还是在罗马遭掳掠的时候,都以不可见和可见的方式,用救赎的历史,保守着罗马帝国。 那么到这之后,我们就要重新来分析正义。就是说,罗马的败落是因为他们逐渐抛弃了他们统治的基石,也就是抛弃了正义。正义是西塞罗非常骄傲的,所以西塞罗就认为说,没有正义,就没有共和国,所以最高的正义就是实现共和政治。但是,就像西塞罗所批评的,也像奥古斯丁所批评的,在罗马的公共空间里面,人们实现的其实是娼妓的教化,而不是正义的教化。整个神庙就像是一个公共娼妓的聚集地,扭曲了每个人的心灵,使他们的心灵向恶存在。 当人的心灵向恶存在的时候,心灵就失去了德性的次序,就失去了正义、勇敢、自制。当心灵失去这些次序的时候,就表现在法律上。法律本来是要表现正义的,但是法律同时也是人的意志的一个传递。当人的意志被扭曲的时候,会导致法律也会被扭曲。所以没有一个正义的法律关系,就不能够捍卫罗马的共和。所以到了罗马共和国、罗马帝国的后期,就出现了这么一个情况,就是他们的制度不再捍卫他们的理念,他们的法律不再捍卫他们的理性。我们就可以看冲突就成为直接的、颠覆性的结果。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看到诸神共同体其实是个欲望共同体。正是这个东西不断把罗马帝国推到罪恶的深渊,由此推到灾难的深渊。灾难来自于罪恶,来自于人的欲望的历史。罗马帝国要实现他的救赎,就必须回到一个救赎性的宗教,必须回到救赎的共同体,罗马必须从它离开上帝的历史里面走出来。 所以奥古斯丁认为,真正的共同体,也就是救赎性宗教——基督教的共同体的本质在于,把共和政体理解为面向上帝的活动,也就是面向天上国度的活动。面向天上国度的活动,在教会里面被保留下来,被保存下来。所以教会虽然并不是政治的团体,也不会在政治的团体里面去寻找她的权利,但是教会是一个典范,是一个天上国度的典范。因为她不参与政治,也不在政治的共同体里谋求她的利益,所以她才能够更好地垂范正义,垂范永恒的正义。怎么垂范永恒正义?就是透过教导,就是透过对于天国的向往,透过圣洁的生活,透过基督的连接,所以正义就透过基督的连接垂范在这个世界上面。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奥古斯丁对于教会的一个讨论,讨论她作为一个预表性的共和政体的形象。第一,她实现三样东西,要有三样东西,第一要有情感,第二要有智慧,第三要有自由。就是说真正的共和政体要满足这三样东西。第一个,教会里面要有对天父的情感。第二个,教会里面要有上帝的智慧。第三个,教会里面要有平民的自由。这三个就构成教会作为共和政体的类比形式,但是这个类比形式不寻求政治上的实现。为什么?一旦教会步入到世俗政治,就会同样受到世俗诉求的扭曲。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教会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只有这样,教会才是在地上国度的旅行。到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奥古斯丁对教会的论证,她在政治之外,也不介入在政治里面,奥古斯丁毫无疑问是这么来看的。 第二个方面,教会是向世人公开来示范过一种什么样的国度的生活,这一个仍然是重要的。这个国度的生活是有具体内涵的,具体内涵就是:第一,对至高者的情感,这个就表现忠诚;第二个是智慧,智慧就是这一个以基督为连接的智慧,知道如何处置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第三,就是在教会里面的平等。 所以奥古斯丁的论证非常有意思,这个论证使得我们得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存在类型,就是说我刚才讲的两个无上的光荣之城,一个是天上的无上的光荣之城,就是真正的上帝的国度,一个是地上的无上的光荣之城,是世俗的国度。政治家是最拥有地上的光荣的,但是教会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度,它是一个存在的形态,这个存在的形态是要垂范出那种共和制的模式,共和制的模式里面要有智慧、自由和情感。 但是奥古斯丁很清楚教会是什么样子的,知道教会是罪人和圣人的混合体,每个人都是罪人和圣人的混合体,基督徒每个人身上也是复合的。所以他知道教会里面事实上的这种特性,正因为如此,教会就更不应该成为一个政治的中心。但是在奥古斯丁看来,教会是社会的中心,不是政治中心, 到这为止,我就把今天要分享的内容基本上分享完了,透过教会的这种非常特殊的特性,我们可以看到教会的目的是什么?教会的目的是扮演救赎的历史,而并不是扮演权力的历史,它是救赎的历史的载体,并不是世俗权力的载体。但是人身上有这些特性,就会混合在教会里面,所以奥古斯丁非常现实地认识到教会的实际的情况。 提问和互动 问题一: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奥古斯丁怎么看待基督教的帝王在这个国家当中的角色,这是一个方面。另外,皇帝在教会里面,又是什么样的一个角色。我想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要解释,罗马帝国的衰落归之于罗马诸神,后来基督教皇帝出来了,是不是也不能力挽狂澜?包括教会可能也不做这样的工作?教会跟世俗的历史之间,不是一种就说是一定必然的关系,不是教会兴盛,世俗的历史也一定兴盛的这种关系?所以我问的问题就是罗马帝王在政体当中的这种作用,如果是共和政体已经趋于衰落的话,谢谢您。 章老师: 奥古斯丁没有评论基督教皇帝在那个时代的角色、作用。在尼西亚会议的时期,就出现了一个比较吊诡的情况,就是尼西亚会议的召开都是由皇帝召集的。当然君士坦丁其实是比较谦卑的,在教义上,他其实自己没有表达太多的意见。那么其实在当时的主教里面,也希望皇帝只是在形式上做一个召集,而不是实际上干预教会的内部,并且他们也不认为说教会要为皇帝的政治背书。 这里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研究,对当时的隐修士的研究。为什么罗马帝国的末期,当时已经是有基督教的皇帝了,出现了那么多隐修士退到沙漠里面?有一个历史研究的看法是,这些基督徒对于教会与世俗政权之间走得太近表示不安,他们认为这影响到圣洁的生活。因此它事实上是一个政治上的反应,这个反应就是他们反对教会与政治走得太近,哪怕是基督教的政治。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想,如果从《上帝之城》的逻辑上的推论来讲,奥古斯丁并不认为教会要介入到世俗的政治,哪怕是基督教君王的政治。他也不会倡导,不会主张,不会支持这样的做法。奥古斯丁对于人性、世俗性的理解,并不是偶尔一个态度,他对政治里面的那种东西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态度。所以如果从逻辑的角度来讲,奥古斯丁也并不会支持说教会与基督教皇帝之间有一个结盟,不会支持这个东西,哪怕是基督教的政治。我觉得他这个态度是挺现实,挺明智的一个态度。因为他刚才已经论证了,就是说只有在教会里面,当然这个教会也是理想的教会,事实上无论理想不理想,只有在教会里面才有真正的情感、智慧和自由三者的完美的结合。哪怕是一个不完整的教会里面,它实际上还是有这三个方面。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是不是说基督徒的皇帝也不能够挽救罗马的败落?其实从前面的逻辑来讲,是的,肯定是这样。就像扫罗、大卫、所罗门只能够延迟,并不能挽救以色列的灭亡。同样,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推论,奥古斯丁完全可以告诉你说,教会在罗马帝国,使罗马帝国福音化,延迟了罗马帝国的衰亡,所以上帝非常清楚地通过教会守护着罗马,这是我根据他的一个论证,根据他的文本做一个推论性的回应。不需要把世俗政治理想化,哪怕是基督徒政治家的政治,奥古斯丁肯定是这么看的。 问题二: 目前有一个研究就是新加尔文主义的一个研究,它也会处理政治和社会的关系。他们会非常积极地有一个入世的态度,认为可能基督教的文化、文明或者是福音,可以改变社会的状况,所以这样的话,会更积极努力地去参与到改变社会、改变政治的努力当中。 但历史上有很多可能不同的观点,比如说像路德、加尔文他们强调的,像两国论这种不同的观点,其实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从上帝对这个世界来看,真正的救赎是透过什么方式?是透过一种文化性的改造——我们讲文化使命——的话,它的积极意义是什么?或者我们在什么程度上,什么界限上来看待文化使命。然后奥古斯丁是怎么看的? 章老师: 其实奥克斯丁没有更具体地来讨论与世俗政治和社会的关系,这个不是他那个时代的问题,这种非常建制性的,不是他会特别关心的问题,但是奥古斯丁会认为说,我还是那句话,教会不是政治的中心,她也不谋求参与政治。当然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多纳徒派的事情上,他还是借助了当时罗马帝国政府的力量,多纳徒派要并入到大公教会里面,但是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情愿。所以你可以看到,他希望以福音的方式来加以解决,并不是用权力的方式加以解决。 所以他对于这个方面的关联度不紧。但是奥古斯丁认为教会是社会的中心,这句话同样是很重要的。教会是社会的中心,是说教会不是躲在社会的角落里面,就在教堂里面,不是这个意思。教会是社会的中心,你可以说基督在社会里面。大家要注意这个里面的另外一个推论,就是像罗马这么一千多年,虽然他们在拜别的神,但是上帝守护着罗马,这个意味着什么?上帝在整个世俗的历史之中,没有说不是教会,他就不在那里,不护理,不是这个概念。同样这个要运用在教会里面,虽然外面的世界在某个程度上还不是教会的组成部分,而是外面的世界是教会之外的,但是如果上帝是在整个世俗的国度里面,教会当然也应该在世俗的国度里面,教会不是只有教会事务。这个解释会跟奥古斯丁对邻居(neighbour)的解释连接在一起。奥古斯丁说谁是你的邻居呢?当然不会是物理空间上的邻居了,邻居就是一个邻舍,就是一个跟你相关的,哪怕他(她)跟你距离很远,也是你的邻居。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你与邻居的同在就相当于教会在世俗国度里的同在一样。 所以奥古斯丁恰恰是,既反左也反右。我们很容易导致一个左和右的判断。左这个角度来讲,就是说激进的角度来讲,教会跟政治没关系,跟社会也没关系。但是奥古斯丁说恰恰教会要积极地在社会里面,文化是社会,生活方式是社会,教育是社会,医疗是社会,慈善是社会,这全部都是社会。 但是她在社会里面的形式并不是为了影响政治,这个不是她要做的事情,她只关心救赎的信息。所以教会在奥古斯丁看来,就像救赎的历史始终在世俗的历史中间,教会不可以脱离社会,自成一体。这教会的人首先就不能是自成一体的人,他(她)不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人,都是社会里面来的人,
问题三:
教会跟社会的关系,跟政治的关系,可能一直是教会特别关心的问题,这涉及到教会怎么定义自己。我觉得一个方面是,仅仅从教会跟社会和政治的关系这个角度来看。另外一个角度是从上帝对教会的期待来看。上帝对教会有什么样的期待?这个期待就涉及到教会跟社会和政治的关系,一种认为教会就是教会,教会跟社会是分开的,教会有她自己的功能。另外一种认为教会就是见证,在社会当中的见证,山上之城,是盐,是光。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教会可以去改变整个社会,给社会带来福祉。她是保持一种复杂的张力,就是什么都有,既保持非常独立,跟世俗没有沾染的一种状况,同时又是一个很好的见证,同时又进入到社会当中去影响,这个影响又到什么程度,我是觉得这个可能是我很关心的话题。我是想继续问一下奥古斯丁对教会有没有一个特别完整的表述?对教会的本质和功能他有没有特别完整的表述?
章老师:
这个似乎不大有,他并不是一个系统性的哲学家,也就是说要把思想的方方面面都阐释清楚。他是属于论辩性的,里面散落着很多的珠子,就是你要把那些东西比较完整地读过之后,慢慢可能找到一些特别有启发性的。跟加尔文不一样,会做得非常方方面面地进行认识。当然很值得去做这个事情。能不能把奥古斯丁方方面面的论述都像一幅图一样把它拼起来,就像加尔文拼奥古斯丁一样的,把它重新拼一遍,但是这个任务实际很艰巨,就是你要对他的作品要很熟悉。 问题四: 我的问题是奥古斯丁对共和政体本身会有批评吗? 章老师: 奥古斯丁基本上对共和政体没有批评。在《上帝之城》里面,他把共和政体作为一个理想性的政体,他主要遵循西塞罗。但是他认为西塞罗所开出的共和政体其实是没有实现的可能的,这是一。第二个,罗马的生活方式其实违背西塞罗的共和政体的正义的本质。所以他对共和政体反而没有什么批评。 问题五: 张老师你好,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刚才您讲到了奥古斯丁对教会的这种理解就是情感、智慧和自由,我的理解感觉就好像这是一个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的表达。我想知道第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更具体地表达情感、智慧和自由在教会当中到底包括什么,有哪些内容? 第二个问题就是当代的教会,我们看到当代教会其实很多的衰落,特别是西方的教会,如果从奥古斯丁的情感、智慧和自由的角度来看的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您的观点是什么? 章雪富老师: 确确实实,情感相对于父,智慧相对于子,自由相对于圣灵。奥古斯丁其实没有更多的表述关于情感、智慧和自由。但是如果你说奥古斯丁完全没有也不是,你不能用《上帝之城》里的材料去回应,因为《上帝之城》他就没再讲了。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回应,比如说对自由的理解,要基于《论三位一体》这本书,这本书里面,奥古斯丁非常强调平等性,他在讨论位格关系的时候,把平等性作为位格关系的一个主要内涵。如果这个位格性被用在人身上,就可以看到平等性会成为自由的一个内涵。 相反,对情感,奥古斯丁谈论得比较少。在《忏悔录》里面他有谈情感,当然是他对母亲的情感,比如说《忏悔录》第九卷,这是一个方面。第二个是对于上帝的呼求的情感,但奥古斯丁不一定认为这是情感,这是一个灵性的渴慕,就不是我们通常意义说的情感。这里还有一个就是在《忏悔录》第十卷里面谈到各种先验形式的时候,他甚至把情感放在数、关系,这一些先验形式之上,就是更高的先验形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情感指向圣父。那么就这个来讲,奥古斯丁对于情感是有讨论的,那么如果对情感是有讨论的,那就意味着对圣父位格的关系是有讨论的。在我看来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看就是情感性,就是说通常认为说,在他的三一论里面,奥古斯丁没有情感性的模式的,并且非常批评奥古斯丁的理性主义模式。但事实上奥古斯丁在第10卷里面非常强烈地表现了这种情感性的模式,这个情感是一种模式,就是上帝亲自来寻找人,寻找人的上帝。我写过一本书——《救赎:一种记忆的降临》,书写得很晦涩,但是我认为是我写的最有想法的一本书,以后有机会可以把它重新修改一下,我认为这个地方是有圣父的情感性在里面的。 现在的西方社会,如果从三一论的角度来讲,它确确实实疏忽了一个问题,疏忽就是圣父的位格里面的情感性。我觉得是这个东西消失了之后,个人的绝对平等性就成了一个单子式的模式。而奥古斯丁不认为绝对的平等性是个单子的模式,而是一个恩典性的模式。它其实是恩典型的,也就是圣灵式的恩赐式的平等性,而并不是一个单子式的平等性。 奥古斯丁其实是不可能从单本作品来找他的论证,需要把不同的作品汇聚在一起。这就是念奥古斯丁作品的挑战的地方,但是也是非常有趣的地方。 问题六: 您今天还有一个特别关键的词,就是德性,或者是美德。我们看好像很多古典的作品其实很重视美德。但是今天我们也重视道德,但是似乎对德性的重视已经不是那么够了。特别像今天讲到的德性,在保护维持国家当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我对德性的思考也不够全面和深入,我觉得今天教会也是,虽然我们也强调圣洁,强调道德,强调品格,但是我们好像对德性,比如说德性跟上帝的关系,德性对于教会和国家的保守这个方面,好像不是很重视,今天更重视的是,个人和个人的得救,或者是个人的福祉。您怎么看这个问题?我的问题意识还没有形成,但我觉得好像对德性我们需要深入挖掘。 章老师: 我借这个问题,讲一个我的看法,就是奥古斯丁并不是破坏古典的德性论,现在研究奥古斯丁的一些人认为奥古斯丁摧毁了古典的德性论,那完全是一个偏见,奥古斯丁是成就了古典的德性论。奥古斯丁并不反对公民之间的连接,但是奥古斯丁强调,公民之间的连接应该通过耶稣基督才能够成就。他不反对公民之间的连接,他同样不反对友爱。亚里士多德式的友爱是强调美德上相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持续的友爱。奥古斯丁并不反对这一点,他反对的是以快乐和利益结成的友爱,这其实是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注意到的一个事情。所以在奥古斯丁看来,美德不可能出于自己,美德只能出于上帝,所以身上越有美德的人,越能够与上帝连接。 这样的一个德性,并不是一个透过个人的理性活动所制作出来的东西。奥古斯丁讲的美德是一个交互性的关系里面才有的,就是在位格的交互性的关系里面才有的,这个话很难懂,你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恩赐性的关系里面才有的一个美德。所以越是有美德的人,越会觉察到恩赐。 那么在这儿,美德确实不是单纯的自我规范,不单纯是理性活动的完成,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它是个恩赐性的东西,它不是一个理性下面的完成。希腊人可能更倾向于说,美德是一个理性审视上的,一个品质的完成。但是奥古斯丁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但是对于美德的这种重要性,他绝不否认。
问题七: 在卷一里边,开篇奥古斯丁就提到了谦虚作为一种德性,是不是这种基督教的德性是对罗马的德性的一种完善、一种补充? 章老师: 当然是,在希腊人的德性论里面,柏拉图讲四种主德性,但是并不是只有四种,亚里士多德的德目表里面列进了很多种。希腊人的德性主要是非常强调男性气质的,所以不会把谦虚列入进来。他们把谦虚排除在外的,认为谦虚不是一个美德,所以包括奥勒留在他的《沉思录》里面对谦虚有批评,这个就是希腊人非常强调自我完成,并且用理性来完成的这样一种力量型的、男性的德性观念。奥勒留会从这方面来抨击基督教。
|